梦中的婚礼

我只记得酷日炎热的七八月，有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心系着徜徉在上海弄堂里的贴膏药游戏，耳朵却只能听着左摇右摆的节拍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音阶和练习曲。那时候的她小只到根本够不到钢琴的踏板。父亲给她买了一张小小的木制椅子，让她垫脚。

节拍器卡擦卡擦地走着，好像全世界在每个时刻都是一个模样。她太小了。她好害怕节拍器永远都不会停。而她就永远都不能跟着停。于是她耍赖，于是她玩花样，于是她费劲当时的心机，她要离开这张琴凳。

后来换来的事是父亲一把抓起她，把她放在家门口，对她说，如果不练琴，永远都不能再进家门。

她坐在关上的大门前嚎啕大哭。她想着不能回家就没有饭吃，没有觉睡，还冒着被狼外婆吃掉的风险。于是她顶着泪汪汪的双眼，叩开了回家的门，也敲开了一世与琴作伴的缘分。

七八月的空气中全都是放假和桔子棒冰的味道。可她一点也不敢奢望。当小手指的最后一个音落下去的时候，坐在背后的父亲终于再度开口，终于对了。小手指没有完全翘起来，所以快了半拍。她望着墙上的时钟，距离她坐在琴凳上已经过去了六个多小时。

八月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和一群陌生的人坐在琴房门口排队。三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一个个轮流坐在依旧踩不到踏板的琴凳上一首一首地汇报演出。中途也有小孩被勒令立即停止弹奏，提早结束今日的考级。她背后一生冷汗，只希望不成为那个在众目睽睽下抹着眼泪走出去的人。

再后来她慢慢不需要用小椅子垫脚也能够着地面。再后来父亲开始不在她身旁一坐就是六个小时。再后来她的钢琴被成叠成叠地试卷慢慢覆盖。再后来取代节拍器在她脑里不断盘旋地是牛津英语的教学磁带。再后来她几乎忘了弹琴是什么。

搬到新家后，父亲找了最好的调音师将这台跟着她二十一年的钢琴调整到最好的状态。她坐在琴凳上，居然有一些紧张。她试着深呼吸，闭上眼睛，弹着一首记忆中最深刻的乐曲。就是在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么多年的累积似乎和内心深处的某一种情感深深的对接，没有缝隙。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它等了她那么多年。她再转回头看着父亲略微斑白的双鬓，她想起多年前父亲对她说，囡囡，有一天你会为了能够弹一手好琴而感激我曾经的严厉，感激你曾放弃过的每一个夏天。

她已经离开家几年。工作很忙碌，忙碌到工作之余你只想喝酒、吃饭和看肥皂剧。忙碌到她也淡悠悠地有了一次加薪。她捉摸着是该买一只Lindy还是一只Celine phantom bag。最后她在琴行里，站在一架深红色的钢琴面前挪不动了脚步。像那一瞬间，所有的感情与它无缝衔接。她想着，就是它。一定要是它。

她就这样把它大动干戈地搬回了家。钢琴很好弹。比起上海家中那台生硬地按到十个手指生满老茧的练习琴而言，她只需轻轻一碰它，就有好听的声音。

上次和你午餐的时候。她说什么来着？

我记得她说，如果哪天她有幸有一场属于自己的盛宴，她一定要亲自弹一首，所谓的，孩子们都懂的，理查德克莱德曼，《梦中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