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开往机场的的士,想到这一次要去往一个别样的陌生城市,内心虽然平静,但依旧难掩喜悦,因为这城市吸引我的是这物事:一所雍容素朴的大学,每至初春,樱花开遍,美得轻盈、静默,其建筑也是雄浑、沉厚,苍绿爬山虎蜿蜒有致,平添了一份孩子般的灵动;然而,我认为其真正迷人的,完全不在这触手可及的樱花与建筑,而是其承载的精神——她从百年前延宕而来,及至八十、九十年代,更显质朴、透明且坚韧,即“唯真理是务”的精神。樱花终有凋谢之时,建筑总有颓败之日,可是望向真理的精神却永恒地飘荡在这大学的每个窗棂、每本书籍以及那些尚显稚嫩的学子心中,由此那些短暂且易逝的摆设与造物因这精神的辐照而有了一种坚不可摧的血气,同样那些骄傲的人心也因这精神的照耀变得谦卑、宽容与富有反思。
今夜,那些与我一样去往武汉的人,是真真切切怀恋着“刘道玉”所代表的“以宽容滋养真理”的精神罢?
想想几个小时后就会降落在这城市,和母亲通话时我的分贝竟也高了起来,以致的士大叔也被我的欣悦感染,带着醇正京腔说:“很久没有和妈妈通话了吧?嘿,我女儿每次给我电话时,孩子她妈就围着我一个劲地转悠,心怕女儿不和她说话呢!”我是从三年前意识到母亲开始老了的,有一次跟在她身后,她爬楼时是喘着粗气扶墙而上,我的眼泪情不自禁掉落下来——三十几年前,我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的妇女,可矫健的很哪!正月初一一到,她就在自己悉心收藏的铜钱上,插上大年三十所杀公鸡的尾羽做成毽子,然后走街串巷将那些和自己“说得来的人”,“唿”的一声,她将毽子往空中一抛,整个身子在春阳里跳跃着、扭动着、幻化着,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那在空中起起落落的毽子宛如四射的火花,真的亮瞎了父亲的眼睛哟……
如今母亲真的老了——的士轰轰而行,窗外稍有噪音,她就扯着嗓子喊道:“你说什么?你要去武汉?过了长沙再到武汉?那个时候你总是说要去这个地方读大学呢!”母亲是目不识丁的,好笑吧,她真分不清湖北是在湖南之北,以致父亲在一旁打趣说:“要你一个人出门,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要我什么都知道,要你做什么啊!”母亲竟也毫无示弱。大抵说来我算是“博览群书”了吧,然而我却心甘情愿地被母亲在我记事时所教的两个“成语”“欺骗”着,并且乐意一直被“欺骗”——喏,五十几年前母亲只上了十几天学堂,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及这八个字,但她尽心尽意地将她“平生所学”,在我孩提淘气时以游戏的方式“传授”予我,如今我是真真切切离不开这两个“成语”承载的韵味、故事及温度了—“山石田土”与“口目手足”是两个“成语”,这可是母亲说的!
但是,母亲的记忆力仿佛未见衰退,她现在依旧清晰地记得我阴历与阳历的生日,记得我说过的每个女孩的名字,也记得我十几年前的的理想是“要去这个地方读大学”。也许是因为母亲吃了身为“文盲”的亏,她对“读书”的功用有种天然的期待,即便故乡处于大山深处,且彼时信息极为蔽塞——比如,村子里的教书先生任何时候步入我家,母亲总会拿出父亲珍藏的老酒热情招待;同样,今夜隔着千山万水在赶往机场路上给她电话,她顺溜地提起我曾经的理想,我也就不会对她惊人的记忆力表示惊讶了;还有约莫7岁时,一晚我点着煤油灯躲在被窝里偷阅伯父送给大哥的《唐诗三百首》,打盹的瞬间打翻了煤油灯,被褥瞬间燃烧起来,这场景正好被母亲撞见,她飞也似的扑过来,先是将我快快抱起,继而是紧急翻找我所钟爱的《唐诗三百首》,她全然忘了被被褥熊熊燃烧着……
二十年几年后,每当我逗留书店、图书馆,总会记起那晚母亲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颊,没有一丝因被褥被损毁而生的埋怨、怒气,而是担心着我们三兄的宝贝即《唐诗三百首》被烧毁。因此,徜徉在机场书店,我的手指划有棱有角的排排书脊时,仿佛在抚摸如今母亲脸上那深深浅浅的皱纹。我想,很多看似平淡无奇、枯燥无味的物事,一旦渗入亲密而别致的记忆,它真就会成为你此生诗意栖息的居所,以致她越是凡常你越会觉得它意义非常、无法忘怀,因为它足够纯净、质朴,这韵味就如同我们翻开情窦初开时收到的明信片,即便她设计素朴、字迹稚嫩,但我们却倍觉它胜过熠熠发光的昂贵钻石,因为它是我们毕生情感的记忆容器。机场书店里低低回荡着《致爱丽丝》,轻柔、澄明的曲调,宛如那夜母亲抢救出我们三兄弟的宝贝时眼里淌出的喜悦,悄悄融化了我旅行的些许倦意。
我乘飞机去往武汉,这座江边的城市,寻找什么呢?只为去寻找那飘摇的、与真理有关的精神吗?
呵,母亲才不关心我念兹在兹的“精神”呢!因此每次电话时,她除了滋滋有味地倾听我的“情事”,其余的她或是讲述她在故乡的所见所闻,或是“讨伐”父亲与她争吵时的“不晓得怜惜人”,或是声情并茂地讲述那些她讲了无数遍的我们三兄弟孩提时的捣蛋趣事。谁来也怪,正是在她的讲述里,我看见了母亲的宽和、温润,比如她对“暴力”就有种天然的反感。我清楚地记得,高中时某日上完历史课后放学回至家中,,母亲在一旁说道:“地主也是凭硬本事吃饭,人家有什么错呢,何况他们都是有孩子的人哪!”的确,理论是灰色且冰冷的,所谓“主义”更容易遮蔽脆弱生命与生活的具体而微,然而母亲的性情与其讲述的故事,却让我懂得了从每个人背负的苦难、软弱与悲伤出发,去警惕“知识”与“理想”可能潜藏的罪与恶。我真不敢想象,若是没有母亲们的温柔爱意,这个美丽世界不知将会被男人的冷漠暴力蹂躏成何种模样呢。
“轰”的一声巨响,机轮撤离了地面,极目远眺的瞬间,仿佛整个大地在阑珊灯火里倾斜着、坠落着。乘飞机旅行,我想她有趣的地方即是飞离熟悉、开往陌生的这一刹那:旅行的起点我或是了如指掌,或是心有眷念,然而几个小时候我就会到达一个新的地方,这空间的延展与变换带来的惊喜、冲击,不正是我生命的“可能性”在悄悄绽放么?此刻,若是母亲为我送行,即便我乘坐的飞机已然在夜空里化成一个黑点融入了浓浓云层,想必她还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飞行的方向,久久不愿离去吧?我在异国他乡生活、飘荡,我也爱着这艰辛却有趣的生活、飘荡,然而无论我内在获得了怎样的“丰满”,或是追寻着怎样的“精神”,明日当我徘徊在珞珈山下的小径上给母亲打电话时,她一定会像过去一样朗声问道:“三三,这趟玩得开心吧?诶,你下次准备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嘿,阿姆,等三三明天在武汉大学与刘道玉晤面后再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