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妈是去年才注册微信的,这一年她70岁,是家里最迟拥有朋友圈的那个人。
她其实挺发怵的,因为她从来就害怕使用新东西。洗衣机坏了,她紧张地说,“要买就买和坏掉的这个一模一样的啊。”手机坏了,她赶紧申明态度,“能修就修,修不好的话,就买和现在这个一样的。”她还在使用最古老的别人看起来很害怕的滋滋作响的压力锅,拒绝打开电压力锅的包装,她对我的面包机和烤箱有一种敬而远之的紧张。当她实在想帮我分担家务,也是用豁出去的沉痛语气说,“你过来,教我用滚筒洗衣机吧,最简单的几步,说多了我记不住!”
所以,每当我们吃完饭,立即沉浸于捧手机刷微信的喧嚣的静默之中,唯有她甩着胳膊无聊的走来走去,不满的抗议,“你们这样对颈椎不好,都应该起来运动。来,扔掉手机,跟我学,站直了,昂头,双臂向上,一百次!”
几年前,我妈的生活还不是这样的。那时,每家每户都拥有一个或数个小报箱,我们这座小城,单单都市报就有好几家,竞争激烈,订报还送米送油,算算划来,干脆就都订了。每天下午四点多钟,我妈就站到单元门外,等着穿醒目红马甲的投递员送来当天的报纸。她会早早迎上去,两人在路边站着聊几句家常。然后,报纸拿回家,坐到窗前,戴上老花镜,一丝不苟看新闻,看第二天的天气形势,其实没有谁要出远门,看中缝的小广告。那时,因为又有早报又有晚报,我妈显然也是一个除了做饭之外还有别的正经事可做的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报箱渐渐被塞满了广告单页,投递员的身影也陆续稀少了。纸媒渐渐被新生事物替代,人类越发依赖通过掌上的手机即时了解大千世界每一个角落的动态。仅仅只用手机打电话接电话的妈妈,显然和热衷在饭桌上讨论微信微博热点的我们,有了显著的距离感。
给她下载并注册微信那天,她充满忐忑,但也有着对未知的向往和期待。当那个蓝色星球的画面轰然打开,当我们添加好友的申请滴滴叫着奔来,她不知该怎么办,手忙脚乱,好像,前方是一个她推开门就能看到的新世界。
大圣——我妈的微信名。因为她姓侯,年轻时的外号叫做猴子。70岁的微信新手大圣,灯光下戴上老花镜,摆手压制我们的七嘴八舌,努力镇定——“别慌,别慌,我一步一步学。”
2、
像所有刚接触微信的老人一样,我妈对自己收到的每一条信息都会认真批阅并深信不疑,和过去阅读报纸的神圣态度完全一样。有了朋友圈以后,她常如临大敌一般宣布:“最近不能吃鱼了!你们千万千万别买鱼!”我立即不客气的指出,“微信上看到的谣言吧,假的,别信。”“怎么会是谣言呢?好几个老同学都不约而同发给我了,他们可都是有知识不会轻易上当受骗的人啊。”她不相信我,相信网络。
有一天她兴致勃勃说,“我告诉你一个偏方,能让视力越来越好。”我是散光加近视。我不耐烦听,她跟着我进了卧室。我换衣服时,她站在旁边比划做法。我说,“哎呀,又是微信上看到的吧,也不能全信,看看就好了。”她茫然了,“是你给我找的养生公众号上说的啊,你找的也不能相信?”
很快,她学会了微信转发,于是频频给我转发各种链接和视频,关于颈椎的,关于膝关节的,关于捏耳朵的,各种小动作小诀窍以及它们将会产生的惊人效果。甚至电话督查,“今天发你的视频看了吗?那个治疗颈椎的穴位你找到没有?找到了?记得每天推十下,左右手都要做啊!”
我其实没看,敷衍她,“看了看了,找到穴位了。”等我回家,她像老师抽查背书一样,冷不丁站我面前,“治疗颈椎的穴位,你指给我看看,在哪里?”
有时她突然笑起来,“今天有人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个笑话,我说给你们听听。”那是晚饭桌上,我们一边夹菜一边听着。然而,还没到抖包袱的环节,就有人憋不住先噗嗤一声,“八百年前的老笑话了呀!”“是吗?”我妈说到一半被拦截下,明显带着沮丧和失落,“你们都听过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收到以后,我想想又笑,想想又笑,笑了整整一下午!”
有一天,她请我解决她的手机问题,我趁机偷偷翻看了一下她的微信往来。经常频繁互动的就那么几个老朋友。其中一个是以前的老邻居,每天,她都会发来鲜花盛开的动图的早安和晚安,发来“心有目标,老有所为”、“这个视频太好了,赶紧看”、“这个阿姨用一张白纸在阳台种菜,快来学”、“刚刚传来的一组照片,惊艳全世界”、“手术刀下的谎言和药瓶里的欺骗”…….类似这样标题的各类链接,还有各种老掉牙的笑话和段子。
我用手嗖嗖地把这些信息滑上去,然后看到我妈在底下的回复——你发来的笑话和视频,我都认真看了,有的眼泪都笑出来了,谢谢你每天发给我!
有一段时间,朋友圈里很多人说,父母玩上微信之后,对各种链接不做鉴定,盲目相信“伪科学”“伪科普”的文章。而在看到我妈回复“谢谢你每天发给我”的那一刻,我有些明白了,我妈愿意相信他们发来的一切,是因为,在她还不那么了解的微信世界,只有这些老朋友们,彼此惦记着,相互鼓励着,把转发链接和视频当作友情的问候,当做拼命追赶这个时代的方式。
而像我这样做子女的,嫌那些动图土得掉渣,也从不打开那些有着耸人听闻标题的链接。但我给父母发什么了?在微信里。我宁愿混迹于各种微信群收藏那些令人捧腹的表情,也想不起来给父母发点有趣和好玩的东西,压根不愿也不耐烦领着他们,奔跑在这个他们向往又害怕的虚拟时空当中。
3、
妈妈的老朋友里,微信玩得最好的,是快八十岁的沙奶奶。沙奶奶是第一个给我妈发来视频通话邀请的人,铃声骤然大作,我妈捧手机的手吓得哆嗦了一下,急着喊我过来帮忙,迟迟不知该摁下哪个键。
沙奶奶会制作电子相册,把自己出门旅行的各种照片汇集在一起,发给我妈欣赏。那个傍晚,《梦中的婚礼》配乐声中,我妈和我爸饶有兴趣的浏览相册里的一张张照片,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
沙奶奶发来“150个易错成语”的测试挑战,我妈和我爸分别戴上眼镜,正襟危坐,对着手机,手握纸和笔,每答对一个,大笑,欢呼。答错一个,惊叹,惋惜,后悔,埋怨。最后,得到了“你还没有老年痴呆哦”的评语,立即像受到了嘉奖,客厅里两位老同志相视而笑。
每周日,我妈都会回以前的老房子那边住两天,找沙奶奶和几个老伙伴一起打几圈麻将,这是她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一环。每每见过老友们再回来,像经历过一次愉快的旅行,神采飞扬。夏天的一个星期天晚上,她回来后,带回一兜硬柿子,“沙奶奶家的柿子树上摘的,和苹果放一起,很快就会变软。”
然后她上微信,看到沙奶奶发来几段视频,她嘿嘿笑着看完把手机递给我,得意的说,“你看,我们摘柿子时拍的。”
摇晃的镜头,夹杂着阵阵来自现场的大笑声,我惊悚的看到,沙奶奶和我妈站在院墙上,手执长杆,底下几个老家伙们胡乱指挥着——猴子,这边,这边!错啦!老沙,那边,那边!
院墙有两米多高吧,看着单薄惊险,我简直要看出一身汗了——“妈妈,这太危险了!你们这老胳膊老腿怎么就爬上院墙了啊!有一种专门打柿子的装备,我去淘宝给你们买!”
我妈拿回手机,丝毫不理会我的表情,自己又回放了一遍,独自骄傲的哈哈大笑起来。
我看着坐在沙发上笑着回看视频的她,猜想着摘柿子的下午,她和她的老伙伴们,爬上高高的围墙,嘻嘻哈哈的打闹声中,重新找回属于年轻的恣意和快乐。我想到曾痴迷过的一部韩剧《我亲爱的朋友们》,讲述一群老人的生活,曾经在一个又一个追剧的深夜,我为着剧里喜慈阿姨们的故事,欢笑和抹眼泪。而我的妈妈,我的父母,我身边距离最近的老人们,却从不曾像韩剧一样被我又哭又笑的重视着。
我打开手机,进入微信,给我妈转发一条标题为“延用800年的养生方法,值得一看”的链接。
4、
现在,我妈已经熟练使用微信了。有一天我电话她,在家里找出我的身份证,拍照片给我,我有急用。我妈非常慌张,怕自己操作不好,但又竭力镇定下来,努力按照我说的步骤操作。终于,微信里出现了我的身份证照片,我给她发了一个大拇指。
照片是竖着拍的,身份证的两边都没照进去。但不管怎么样,她学会拍照,学会从相册选取,学会发送了。晚上回家我又表扬了我妈,同时操作示范给她看,手机可以横着拍照,这样就会把证件完整的拍下来了。我妈恍然大悟,敲着脑壳懊恼的说,哎呀你说我这脑袋怎么就像整的?怎么就不知道横过来呢?!
和我妈一起在小区里面看过红月亮蓝月亮的第二天,上班时我收到我妈的微信,是一张来自网络的巨大的红月亮图,因为当时我说我的手机拍不出来真遗憾啊。我回送我妈两张为什么叫红月亮蓝月亮的科普图,我妈晚上告诉我,原来是这样啊!因为我们俩当时看月亮的时候,总觉得又红又蓝......
我爸最近在我们家的微信群里发来一条语重心长的提示:各位请注意,“朴槿惠去世”的视频不要打开,立即删除,是病毒,别上当。
虽然知道这又是一次“转发”,但我们立即恭敬表态:收到,好的,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