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于丽华
生命指向高贵
深圳龙华,一条普通的街道,沿街的商铺林林总总。
批发劣质货的小商贩,货物堆满了人行道,路人在货物的缝隙中来回穿行;偶尔有服务生在门口摇呼拉圈。
街道的一边是龙华最好的花园小区,富人们进进出出;另一边是烂尾多年的“握手楼”,拾荒的人们以此为家,脏乱不堪。城乡结合地带的龙华,到处可见鱼龙混珠,冰火两重天的不协调。
花园小区临街二楼的网点,是一家钢琴艺术中心。楼下的“温州湾”,看起来像个理发店,几乎没有任何营业设施,也没有客人进出,每天只有穿白色吊带裙的女孩子坐在沙发上。练琴的孩子路过温州湾,几乎都会问:“妈妈,她们每天坐在这里干什么?”一时语塞的妈妈,支支吾吾,“哦,阿,她们坐在那里休息啊!”
女儿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在书店的科普书上,看到了婴儿的形成和生产过程,不停地问这问那,我把书里的内容如实讲了一遍,她听了吃惊地睁大眼睛,道:“你不是说我是开刀取出来的吗?你肚子上还有长长的刀口呢!”
人的产生是神圣的,求知是神圣的,现代人再也不必像我的父辈那样躲躲闪闪,为搪塞孩子,编个善意的谎言,“你呀,是爷爷到村东城里湾用荷花叶抱回来的。”
孩子是先天的哲学家,他们天真未凿的提问往往直接切中要害。是啊,那些女孩每天坐在那里干什么呢?多少次我试图理解她们,是什么样的悲惨遭遇和心理动机,促成了她们今天的选择,我想从她们身上找出些区别于常人的东西,诸如旧时电影里扭捏作态,花里胡哨的装束,低人一等的卑琐,杜十娘身陷囹囵的凄凉,但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冬天着一身白色的运动装,坦然走在大街上,几乎没有人能认得出她们。时代变了,角色意识的界限变了。悲哀不再写到脸上,或许根本就没有了悲哀,
——还有比这更深刻的悲哀的吗?
温州湾的隔壁,是一家咖啡店。店面不大,咖啡的口味纯正。孩子们练琴的时候,许多家长喜欢来这里等候。我到这里来,与其说是喜欢咖啡,不如说是喜欢听店主陈谈天说地。
“以你的理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陈的朋友问。儒释道都有所涉猎的陈,吸引一批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咖啡店是他们聚会和交流的好地方。
“活着的意义不在于生命的长短,贫富或得失。在于过程结束时,功过善恶,加减乘除,灵魂提升了多少。”
“照你的说法,人生就是经营灵魂的过程,经营的好,还是不好的标准,是看他赚了多少功德。”
“是这样的。人生怕为生存而生存,活着,却迷失了方向。”
邻座几位女士,听了我们的谈话,莫名其妙地看了几眼,继续她们的交流,
“老娘我今天去商场买了条裙子,两千五百元,回家一看,居然少了颗扣子……”,半躺在沙发上的一位说。
另一位正在抽烟:
“我花了钱,他就是我的,他要是敢背叛我,我叫他死得比猪还难看……”说着,把未抽完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纤纤玉指狠狠地碾了几下。
陈摇了摇头,讪笑道:
“城市有闲阶级生活的真实写照,富而不贵。人嘛,或多或少的迷失,程度不同而已。”
“凡事都有代价,迷失有迷失的代价。”陈的朋友说。
“那当然,既没有付出也没有收获的人生,实际上还是亏了;活过有所提高和完善,人的本份。”陈说。
傍晚的余晖透过玻璃斜照进来咖啡店的大厅,光影中的陈俨然一个传法布道的智者。智慧不问男女大小,悟性不问出处。陈的年龄不大,他的博学不像是从二十年多年的尘世经历获得。用宗教来诠译人的生老病死,远比哲学思辨要简单直接,透彻开阔。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思想家最终走到宗教境界的原因。
陈使我相信,人与宗教的缘分,是造化的结果。造化不同,悟性不同,现实中见到的情景不同,作出的选择当然不同。悟性高下,决定选择高下。
我一向认为,世界本来既不唯心,也不唯物,没有必要贴上唯物,还是唯心的标签来局限思维。因为人自身条件的限制,宇宙中一定还有很多领域不被认识。人类不应该是最后的智慧。作为人,我更相信人类灵性本身的指引,生命本身就是一条自我醒悟,自我完善的路,苦难的目的仅仅在于启发和引导。只是有的人悟得早,有的人悟得晚,有的人一生也没有醒悟。看破红尘,精神完全游离于现实之外,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理想的人生,既不应该是单纯的空灵虚幻,也不应该近视到与物质没有半点缝隙,在欲而不贪欲,脱俗而不厌俗,能够在现实的卑琐和精神的高贵之间,收放自如。
天渐渐地变暗,玻璃窗外的街道依然是忙碌不停的人生。人们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日子,方圆走不出自己划定的天地。他们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将被岁月记录,成为这个街道生命的一部分。生存,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多数人只本色地活着,本能地追逐衣食温饱,苛求他们去思索存在和忙碌的意义,要求他们功德圆满吗?诸恶不作已经很不容易,众善奉行,就有些勉强了。
“小姐,帮我热一下咖啡。”邻座的一位又叫了起来。正在喝茶的一位朋友,差点笑喷。他努努嘴,暗示我们换个座位,陈不作声。缺乏风雅的人渴望风雅,富而不贵的骨子里还是渴望高贵,总要留点面子的嘛。
服务生走过来端走了要热的半杯咖啡。沉默的间隙,楼上传来钢琴曲《梦中的婚礼》,优美的旋律穿越空间的阻隔,盘桓在街道的上空。甜蜜的梦中,美丽的少女实现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愿望,得到了人生最美好的祝福。直击心灵的音乐,百听不厌。灵魂想要飞翔,只需奏响几个音符。
温州湾的灯此时也亮了起来,一团粉红色溢出门外。和着靡靡之音,醉生梦死的人们,开始了他们只属于黑夜的人生,经历着属于他们的红尘。这情景极好地吻合了一句话:“高贵者在高处行走,低贱者在低处摸索。”
也许,高贵和低贱就这么近,一墙之隔,一念之差。由低贱走向高贵,只需转过身,抬起头,走上这十几级台阶,一切都豁然开朗,别开洞天。令人遗憾的是,这十几级台阶,注定了是一些人一辈子,甚至几辈子都走不完的回头路。
有心悟道,道不在远,知己二三,品茶参禅。此时的陈,正兴致盎然,滔滔不绝如江河之水,“富能富人者,欲贫不得;贵能贵人者,欲贱不得;达能达人者,欲穷不得……”
——欲知人生高贵发达之不得不者,祥看南怀谨先生之《论语别裁》,呵呵。
2007年写于昆山
油画欣赏
刘念《飞》90x120cm
黄武孙《向禅系列》90x60cm
赖海波《青涩》75x10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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