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 谌三喜(北京) 本片已出高清资源,B站可在线观看 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在南大的黑匣子剧社看过一部话剧,叫做《我是月亮》。彼时的南京话剧届,大家对这部话剧极度热捧(其轰动程度不亚于现今火热全国的《蒋公的面子》),该剧结构奇崛,意蕴凝重,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一次极其惊艳震颤的艺术体验。在庞大繁复的戏剧链条中,有一个故事片段我记得非常清楚,其中所喷泻出的不可遏止的人性洪流很快把我卷入了富丽绚烂的舞台情境中:一个大学教授,因为在课堂上讲授敏感内容,被学校停课,教导主任勒令其回家反省。这位一生都勤勤恳恳的知识分子回家之后,发现自己的妻子在与情人偷情。在怅惘、愤怒与绝望的情绪交织之下,教授彻底斩断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眷恋,沾染了粉笔灰的手拿起了尖刀,在一个滂沱的雨夜,刺破了妻子的胸膛,也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这个小人物的故事心酸又酷烈,让现场的观众都纷纷落下了眼泪,而我也被深深震撼。戏中的教授面对着满地的鲜血,在变形扭曲的面孔中突然挤出了一片笑容,一片无比肆意绚烂的笑容。在剧烈摇晃的光影中,面孔骤然变得忽明忽暗,似哭又似在笑,我听见假面坠落在戏台上的尖锐碎裂声,那是全剧最让我惊异的一副表情。 两年后,我又在一个深夜看到了那个熟识的惊悚的笑,不过是在韩国电影《诚实国度的爱丽丝》(以下简称为《诚》)中:满心疲惫的女子在凛冽的寒风中对着镜头凄厉邪魅地笑着。你可以说这是一个极度灰暗的笑容,但我更觉得在这片笑容背后隐藏着丰盈饱满的快乐,一种最纯真粗砾的生存原力,正如《七宗罪》中的罪犯在戏谑警察开枪之后所获得的极大的死亡满足感,尽管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可他获得的快乐却是极度纯粹的。当骤然流泻的梦幻河流最终抵达了欲望缺席的彼岸时,伦理秩序与生存渴求的裂隙也会被暴力/死亡弥合。《诚》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血色献祭仪式叛逃于主流/正统,柔弱的女子在火光中满怀着最后一丝深情的回眸与迷恋,而后手起刀落,决然拂去。 《诚》以一则浸满了鲜血与愤怒的“女性寓言”,去观视了潜藏在韩国城市景观下的患疾与毒瘤:无数个旖旎升腾的万花筒,被破开华丽的镜像一角之后,不过是破损廉价的塑料薄片。女子被薄片的棱角切割至遍体鳞伤,万花筒中从来只有重叠螺旋的光晕,却永久缺失着抵达圆心终点的云梯。女子看不到上升的空间,只能选择“弑血大逃杀”,艰难求生。其“慨然决绝”的杀戮气势在《水浒传》中有映射之趣:“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抡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火杂杂地抡着大斧,只顾砍人……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倾翻的,不计其数……排头砍去(描述李逵)”。《诚》中的“爱丽丝”在道德与秩序的暴戾合谋下愤然刀起,与李逵一样饱含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军人、警察、商贩、医师的一路砍杀,使得这位柔弱的女子也开始具有李逵式的颠覆精神与无畏意识,现实的时空彻底沦为交织着鲜血与纯真的斗兽场,这样颇具魔幻意味的空间错位为”复仇之路”提供了想象与现实并轨的双重叙事舞台。 如果说中国古典道义体系中的“李逵”以宣泄式的暴力完成民众情绪的狂欢盛宴,那么《诚》里的“爱丽丝”则是在复杂势力的联合绞杀中以杀戮获得平民的生存尊严,其背后对于社会/国家的愤怒指涉更显冷寂与露骨。中国的“李逵们”已经跳出了传统社会秩序的牢笼,所谓杀戮不过是抚慰底层集体情绪化的一次“血色巫术”,而“李逵们”本身就是活在“想象国度”的“江湖一族”;然而,“爱丽丝们”却是辗转与世俗底层的现实族群,他们所渴求的,不过是能够倚身而居的生存空间与情感庇护,可如果社会/国家连这样一处基础的平民家园都无法给予的话,除了逆流而上的杀戮,爱丽丝们最终的归途如1980年徐克《地狱无门》的“食人村民”一般,除了自相残杀,别无生存之路。莎翁的“生死困惑”真的成为久久旋荡在韩国阴冷民族长廊中的回魂曲/悼亡歌。 幸运的是,《诚》这则关于底层者与最终叛逃的“女性寓言”作为韩民族的“生死悼歌”最终进入了主流的视野且取得了不俗的成绩(韩国青龙奖最佳女主角),整个主流秩序对于这样一部作品的接纳也在无形中透露出韩民族自我审视与反观的新阶段。在喧嚣沸腾的2015年韩国影坛,作为一部小成本电影,《诚》的崛起也与影片中爱丽丝的“复仇之路”具有文本内外的谐趣呼应,《诚》在《国际市场》、《暗杀》、《老手》、《思悼》等大制作序列中的破阵而出证明了独立影像本身所蕴藏的巨大的生命张力。更值得关注的是,2015年度的韩国影坛似乎迎来了自1988年(韩国开始分级制)的又一次集体风格的转变。历经1999年所发生的两个重要历史节点(即韩国影坛“光头事件”和姜帝圭的《生死谍变》拉开韩影商业时代的序幕),韩国影坛现今所关注的领域已从后冷战时代的民族症候(南北题材)转向了更为坚韧直观的个体生存形态。 及至《诚》,韩影算是在个体生存关注上抵达了一个微妙的节点。与同时期的《老手》、《国际市场》、《暗杀》不同,《诚》更具韩国气质:跳脱开好莱坞式的经典团圆法则、偏离于工整严谨的叙事架构、颠覆尽传统视听语言组合的序列方式。同期的韩国大片都向浓郁的“好莱坞大片风”靠拢(如《国家市场》大量模仿《阿甘正传》等),《诚》则以迅疾凌冽的叙事演进将原生态的韩国现实形态直露呈现,正如片中对大量血腥镜头敛制冷静的诉诸一般,《诚》以最大化的影像自由将社会的阴暗面无限放大,结合早期港片“癫狂过火”的变异形态,《诚》最终锻造出了韩国现实主义最纯粹的味道,比同期的《局内人》、《老手》更显浓烈酣畅的韩影风味,犹如片中粘着辣椒酱的河豚肉一般:细腻爽口而又不失辛辣干涩。与《诚》同期的小成本电影《巨人》、《唐人街》、《无赖汉》都是此类口味的延承者们,这类精心制作的独立影像序列较之同期的大片,更接近韩国本土的社会轮廓与阶级形态,它们所共同构成的个体记忆折射出了韩国各阶层的焦虑情绪与游移心态。一如《诚》中的结尾:爱丽丝最终选择放弃了与社会和解的可能,带着将死的丈夫前往孕育着海洋与鲜花的彼岸;而在《老手》中,底层民警以一个颇具西欧神话意味的“荣耀之神”形象扳倒了韩国财团,警察功勋卓著,携着伤痛与雄心继续扑灭恶灵之火。我们都会被这样韩国小人物的传奇所感动,甚至潸然泪下,可哪一个故事更迫近于神话之外的现实,更残酷地传递出了鲜花着锦下的烹油灼痛,我觉得这才是韩影现实主义的存在价值与抉择基准。而《诚》则以鲜美虚浮的人生颤音敲碎了《老》中瑰丽雄厚的完美篇章。这是属于韩国真实社会的一记重音,对于现代神话返身凝视的质询是对平民生存寓言最大化的尊重,,而无数的爱丽丝们却恰恰是承载“老手神话”的泡沫群。
因此,在“现实狂潮”中诞生的《诚》,对于现今的韩国影坛来说具有重要的反观意味,对于未来韩国“现实主义”的主题深化也是一次极可贵的尝试,其进入韩国主流视野且取得不俗的票房成就更是应证了一点:现在的人们对现实主义从来不缺乏热情(中国管虎的《老炮儿》破了8亿大关,并且获得了2015年度最受欢迎国产片称号),但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现实主义若想持续走下去,必然要以最真诚的态度与最温暖的关照去面对观众,让每一个人都切实感受到生命努力的价值与意义所在。《诚》做到了,《老炮儿》也做到了,我相信这都是未来现实主义创作与市场观众的良性互动的开始,也是我们在电影中诚挚审视自我的初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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