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渡|恋猫记

河城的初冬，只是节气意义上的冬天。而温度对于我来说依旧停留在上一个季节。北方的毓县呐，此时此刻可能已经飘起薄雪了吧，谁能料想到碧绿的树叶竟然也能落下，轻踩上去还会发出几声清脆，这就像是一个人头发乌黑发亮，但却开始脱落。对我来说，这也就是晚秋吧。

我依旧不愿与人相处，可生活，总要找个人聊天吧。里昂有他的盆栽，爱丽丝可以梦游仙境，而我的孤独，是一只猫。世人都说此物狡诈，但我并非这样认为。大概只是因为她优雅高贵的外表不被世俗所接受。她可以安静地躺在那里听我牢骚，而我只需要两根火腿肠便可将她暂时俘获。她从不开口，但我肯定她是理解我的；她从不强势，很适合我的语气，更符合我的性格。雪儿说：“你应该找个互补的，因为两个内向在一起并不会产生相反的变化。”但我觉得我已经日渐沉迷于这种她。

我唠叨了一阵子，好像把我一天的寂寞都吐了出来。她应该饿了。我剥开肠衣，送过去，她艰难地啃了一口，但只吃到一小块。我突然明白了那句“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的角色就不仅仅再是一个情人，而是在父亲兄长孩子爱人之间无尽变换。”没错，如果只是尽到了生养的义务，那和饲养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拾起来那支印着一排齿痕的火腿肠，掰成了小块，喂给她。她真的吃的像个孩子，手上还留下了她的唾液。我趁机又开始了这一天的旅程，和她讲起今天的感悟，去了哪里独自闲逛，读了那些书，吃了什么东西，和谁说了几句话……她依旧安静地蹲在我旁边，像个长辈。她一动不动，夕阳在她棕黄色的外衣上镀了一层金粉，良久，金粉撒了一地，逐渐在我的目光和她的背影之间流淌成了一条金河。我知道她要走了。

今天又结束了。

她已经离开了，而我依旧坐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延长的方向。可能，任何城市都有相同的这只猫吧。比如，毓县。可能那时的我就已经认识了她。

毓县中学一直是有猫的。黑猫白猫花猫，抓得到耗子的好猫，抓不到耗子的懒猫，总之从高一开始，这些猫就成了刚到毓县中学的我心中的奇异风光。期初我总是怀着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敬畏，只能看着她们和她们欢乐厮守，也可能一个男生成天和猫玩在一起是件挺羞耻的事，更可能情感观中的“欲擒故纵”，越是遇到所爱，越是表现得不屑一顾。我是不会表达，更是不会表达。

到了高二年级，或许是我再也无法忍受这寂寞，开始愈发大胆起来，竟然敢于在她的裸背上抚摸，感受她光滑的体温。一直挣扎在胆怯与寂寞之间。此恨绵绵无绝期……

某个星期六的历史课，一只猫突然闯了进来。我的座位是靠近后门的，所以就先看到了她，身长，棕色，或者说是混合色的花猫，只是以棕色为主，眼神并没有闪闪发亮而是黑眼珠黄瞳孔，尾巴很长，几乎有身长的一半。虽然不如书中女鬼化身般妖艳，但步伐中仍然透着高雅孤傲的挺拔。猫是一种天生高贵的动物，她没有狗那样低贱，没有牛那样悲命，没有鸟那么多舌。猫就是万物中的王公贵族的典范，君临天下，世界为之俯首称臣。而此刻，女王就在我面前，用她那极为深情的目光望向我。

我本想喂她些食物，原本我也的确是有火腿肠的。但自从两个多月前我与她分别，这段时间内她从未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猜测她应该早就把我遗忘。人生若只如初见。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被她所吸引无法自拔，而她却看都没看我一眼。她就像天上的白斩一般划空而逝，但却没给世间留下一声惊蛰，虽然我心中早已一片云雨。我忘记了那两个多月我是怎么度过，也忘记了我是如何恼羞成怒地扔掉了我对她的忠诚。我曾一直以为我将永远失去她，我与她之间仅有的回忆便是相遇之时我望向她的那一瞬间，还有我心中的那番云雨。

但现在，她居然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尽管她不会因为少了我的些许食物而丧命，但在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女王对于臣民不忠的失望至极。

我身边只剩下巧克力了，撕开包装，挑逗她，她居然爬到了我的腿上去抓巧克力，闻了闻又跳下去了。失望的表情写满了全身的每一根毛发。但她没有走远，依旧在我身边徘徊，像一个哭闹的小姑娘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而在她的恋人面前撒娇。我毫无意识伸出的手鬼使神差落到了她瘦骨嶙峋的裸背上，抚摸着她妖冶的裸背。她的毛发不太光滑，反而有些粗糙扎手，或许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而是和我同龄的十七八岁的老猫了。正如1967年的美令我遥不可及，而1995年的死令我痛心不已。我总怀疑自己是否生错了时代。从前，真好。难道眼前的她就是我前生的记忆？互不相识身处在同年代中，仍可同生共死。

她回头了，没有吃不到食物的失望，没有被侵犯的敌意，反而满眼秋水般的温柔，她伸出舌头舔了几下我的手掌心，冰凉的，湿润的，就像此刻窗外的秋雨。她把头偎在我的掌心，我一动不敢再动，被她突如其来的大胆所震惊，轻抚她的身体，犹如月色中赤裸的美人，浑身银白发亮。每一只猫的前世都是一个女人，她们的命运或幸福或平淡或痛苦。如今身死，亡灵犹存，将灵魂寄托在猫身之中，前生的性情依旧被无声地保存。她似乎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而此刻我掌心的她，我却对她一无所知。

片刻的温存之后，她走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仅留下我心中的一番云雨以及掌心的一片潮湿。窗外秋雨倾盆，一声闷雷像极她临别前最后的娇嗔。她离开了，保持着她一贯的高傲与尊严。我知道，她没有家，所以没有牵挂，云游四方浪迹天涯。她不会为任何人流泪，我也知道此刻她能在我的掌心中相敬如宾，明天也会醉倒他人的温柔乡。可是，我需要她。我不会后悔，我愿为她献上我的一切成为她的奴隶。爱没有聪不聪明只有愿不愿意。她仿佛没有留恋，可此时的我早已注定了，一败涂地 。

诗人为了大海放弃了一切。

第二个星期六的历史课。她又来了。这次老师发现了她，因为她试图想登上黑板前的王座。老师无奈，无奈之余也放松下来，她放下了书讲起了她们的故事，好像在惨无人道的高三生活中突然绽放了温暖：暑假前，校园里空荡荡的，学生早就回家享受假期。高三毕业后每年假期阳光最灿烂的万家灯火时，也就是学校最冷清的季节。老师走在楼里，看到了玻璃门前的她，便对她说：“跟我来吧，给你吃的。”没想到她真的就跟了过来。她也因为这次奇遇得到了一个假期的口粮。从此也就与历史课结下了缘分……此时，回到现实。她的出现自然引起了姑娘们的围观。我见状，索性便离开了。而她则更加决绝，故意从我身边昂首骄傲地走过，仿佛在向我炫耀嘴里的鱼干。视而不见，或许是对我的懦弱感到失望之极。其实她不懂，她们应该会给你更好的食物吧。

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

第三个星期六的历史课，我早就因为换座而来到了第一排，距离我们初遇的地方甚远。但这天的故事却来了一个巨大的转折。听到身后一阵骚乱，我知道，她来了。她依旧踩着优雅的步伐，挺着高傲的身姿，径直向我走来，步伐飞快，甚至没有给路旁的信徒施舍一个眼神。她从桌子下走来，踩着箱子上试卷的尸骨，爬到我的腿上，甚至还想钻到桌洞里去，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索性干脆直接趴在我的腿上。像久别之后的新婚。我的腿被她弄得很痒，但我知道，我不能动。我们一直麻木在这种姿势，像爱侣之间互相的睡姿。时光流转，这种姿态早在记忆中的某刻已经上演过，那时的我们年纪一般大……她的肚子很暖，在这个凉夜里，我感到了温度。我不知道课程讲了什么，忘记了今世的一切，我与这现实世界唯一的联系仅剩下了一股从腿上传来的温度……不！现实的世界只是过去的我的未来想象。现在的我们还是同样的年华，眼前的只是相拥的我们睡眠中的梦幻。

与君缠绵夜，死而无憾，但只恨春宵苦短……

铃响，打破了仅有的一点温存。我穿越到了未来的今世，未来的我无奈地想放下她，可她的爪子一直死死地挠在我的裤子上。我知道，她不甘心。我能感受到她爱的疯狂，那种杀戮的占有，死亡的欲望，此刻全都汇聚在她锋利的指尖。女王的爱，没有自由，唯一的选择，只有陪葬。但几秒钟，又或许几十年之后，她的这种欲望突然消失，随即她放弃了一切，从心底到指尖彻彻底底地放弃了。

她从我的怀里猛然挣脱。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依旧如她来时的高傲优雅，离开时，背影也没流下一滴眼泪。她再也没回来过。我知道两次背叛她的我再也没有资格去乞求她的原谅。

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

对于我的背叛我想她一定不只能用失望来形容了吧。她不顾一切地来，却换来的是我冷漠地在片刻欢愉之后再次将她抛弃。她走了，带着她仅有的尊严同时也是所有骄傲离开了。我不知道下一个我会不会再度对她残忍。她累了，不能再经历这种不幸了，不知道是否能有人愿意陪她共度余生……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也没有资格再为她考虑这些事了。

我想为她做出些补偿，可是我却真的再也没见到过她了。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好好地爱我眼前的这只猫。不知道，明天她还会不会来。

或许，任何城市都有相同的这只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