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中山大学之行，本意是想寻访中大的旧址，但我却没想到，旧址并不在眼前。很惭愧，我对中大的前世今生，其实所知甚少。一座座掩映于古树浓荫的红砖旧屋，仿佛都在给我一种暗示，以为这就是过去的中大。如果不是更多的细节提醒，我竟毫无觉察，这里其实曾经是另一所中国著名的学府——岭南大学。
虽然很早就听说过岭南大学，但实话说，我对岭南大学的了解，其实非常有限。只是当年第一次读到《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我才将这所大学和一位旷代大师的名字，连在了一起。当然，我还记住了那位叫陈序经的校长。但我那时却全然不知，这所大学的渊源竟与教会有关——其最早的历史，可追溯至百余年前……
1884年，在广州传教的美国长老会牧师香便文向长老会提议，在广州创办一所教会学校。在陈子桥等众多乡绅联名请愿下，学校筹办人哈珀牧师改变了在异地选址的想法，最终同意将校址定在广州。他随后赴美募款，设董事局。1888年，哈珀终于在广州创办了这所教会学校，即岭南大学的前身——格致书院。
哈珀牧师毕业于宾州大学，受长老会的派遣，早在1844年便来广州传教，也是容闳等中国首批留美学生的英语老师。1894年，他在美国逝世。校方托管会在一份对他的感谢备忘录中提到他的贡献，称他所创办的格致书院——“最终会成为一所具有深远影响的学府，会成为其缔造者热情和努力的永久纪念碑”。
格致书院初建于广州沙基金利埠，其最早的英文校名为Christian College in China，哈珀任首任学监。开学之初，仅有学生十余名，而第一个报名入学的就是乡绅陈子桥之子陈少白。1890年，陈少白经华人传教士区夙墀介绍，前往香港西医院与孙中山结识，二人一见如故，共谋反清革命。
格致书院最初由哈珀夫妇执教，每周六天课，每天以晨祷开始，然后上六节课，周日要上四节课。不幸的是，不到三年，哈珀夫妇双双病重，学校一度停办。1893年，哈珀回国，由格致书院最早的倡议者香便文牧师接任校监。香便文1873年就来到广东传教。令人惊讶的是，一年之后，他便能用粤语讲道。
1893年，香便文任格致书院第二任校监。在此期间，格致书院一度与那夏礼牧师创办的培英书院合并。1899年，积劳成疾的香便文与妻回国，1901年因病去世。值得一提的是，在广东布道的多年间，他对当地的风土人情有着深入的观察和思考。1885年，他在纽约出版了一本专著——《十字架和龙》。
1899年，那夏礼离开格致书院，继任者是纽约董事局推举的加州牧师尹士嘉。尹士嘉任职后，原与培英合并的格致又重新分拆，培英专注于神学，而格致则聚焦于学科教育。随后格致迁至广州四牌楼福音堂。在初期，学校根据清代科举考试和美国中学的课程标准，开设了四年制的广学班，其程度相当于大学预科。
就在现今中大孙中山雕像的不远处，有一处亭子，可惜那天下午我未细看就匆匆走了。后查考我才知道，原来这亭子叫惺亭，是为纪念史坚如、区励周、许耀章三烈士而建。而史坚如1899年就曾在格致书院读书，可谓岭大最早的校友。后通过陈少白加入兴中会，又在东京与孙中山结识，彼此畅谈数夜，相见恨晚。
名校因杰出校友而名——就凭陈少白和史坚如这两位校友，也足可令岭大引以为荣。尤令人仰止的是烈士史坚如——最早读到他的名字，是多年前一本叫《鬼神泣壮烈》的旧书，过目不忘。史坚如受尽清廷酷刑，牺牲时年仅21岁。日本宫崎滔天称其为“中国革命之天使”。而直至今日我才惊讶地发现，他是徒。
“今日中国，正如千年破屋，败坏不可收拾，非尽毁而更新之不为功”——这是革命者的史坚如；“我是徒，信仰上帝。全世界的人都是。因此我要为实现人人自由平等而工作”——这是信仰者的史坚如，非信仰无以革命。那一代救国志士，原来有那样多徒的身影：孙中山、、陈少白……
就在史坚如就读于格致书院的同年，书院还聘请了一位广东人作为该院的汉文总教习。此人17岁中秀才，28岁中举人，精通八股文，曾于广州设馆授徒。自结识陈少白等革命志士后，幡然醒悟，一改昔时旧式士大夫之放浪形骸，洗心革面，后献身于教育。他就是岭南大学首任华人校长、被称为岭大之父的钟荣光。
进入具有教会背景的格致书院，对钟荣光这位前清举人而言，也是身份的一个巨大转变。他在书院期间，实际是双重身份。他既是受聘于学校的汉文总教习，同时又是该校的一名学生。他也和其他学生一样，要随班学习英文、算学和自然科学。直到1905年，他才在该校第二届大学预备班毕业，而这时他已39岁。
由一介浪子而转为革命者、教育家，这之间的裂变是耐人寻味的。甲午战败，国事日非，但已为举人的钟荣光，此时却自甘沉沦，终日流连烟赌，声色犬马。他甚至会在贡院顶替别人入场，或在邻位为考生代笔，以从中牟利。但信仰最终令这个玩世者迷途知返。进入格致书院的次年，他在香港接受洗礼，成为徒。
决志信仰，对钟荣光而言，可谓生命的重生。他不仅戒绝了鸦片，还在集会上登台宣布，实行一夫一妻，还侍妾以自由，并资助其读书。发妻何氏病故后，他与创办香港安怀女校的钟芬庭结为伉俪，恩爱一生。后旅美华人陈之昭回忆说，“我们一群孩子常去他们家串门，钟师母美妙的琴声经常使我们陶醉。”
1937年，他撰自挽联评价自己的一生——“三十年科举沉迷，自从知罪悔改以来，革过命，无党勋；作过官，无政绩；留过学，无文凭；才力总后人，唯一事工，尽瘁岭南至死。两半球舟车习惯，但以任务完成为乐。不私财，有日用；不养子，有徒众；不求名，有记述；灵魂乃真我，几多磨练，荣归永生。”
1900年，排外风潮四起。出于安全考虑，格致书院被迫迁往澳门。1903年，格致书院改名为岭南学堂，其英文校名则随后改为Canton Christian College。自此，“岭南”始作校名之用。为提高学生英文水平，在时任校监尹士嘉的主导下，除汉语用粤语授课外，其余课程均用英文教学。
岭南学堂在澳门期间，为加强人格教育，校医兼教习林安德还创办了学生自治会：“世人动谓有财产、有学问即可出其权而统治世界，吾等窃以为不然。如彼用其财不由正路，或恃所学而逆良心，其结果何如乎？是可决其终不能成伟人也。学生欲为世界公正人，必先依良心而行事，则可抗拒诱惑，亦可互相规谏……”
事实上，中国现代意义上的教育模式，是从教会学校发源的。除英文和外，岭南学堂还设有历史、地理、数学、物理、美术等课程。不仅如此，学校还高度重视体育，足球、棒球、篮球等都非常活跃。这些后来都成为学校引以为豪的传统，在广东乃至全国的高校，岭大的学生在体育方面的表现，历来都是佼佼者。
写到岭南学堂，还有一人不能不提——高剑父。我在八十年代读南社诗草时，记住了这个有凛然之气的名字。但现在我才知道，这位近世极富传奇色彩的画家，曾是岭大的校友。1903年，高剑父赴澳门入读岭南学堂，向法籍传教士麦拉学习素描。没有人想到，七年之后，他和刘思复等人密谋，。
入读岭南学堂翌年，高剑父回广州创办《时事画报》，鼓吹革命。1906年，受在穗日本画家山本梅崖的建议，赴日本东京美术学校学习绘画。在日期间，受廖仲恺、何香凝夫妇影响，加入同盟会。1908年，学成归国，任广东同盟会会长。1910年，思想日趋激进，。
流寓澳门期间，为植根中国，岭南学堂开始在广州寻求永久校址。1903年，钟荣光在广州河南康乐村购置二百多亩土地。1904年，学校教师晏文士来此进行勘察，并绘制地图，随后由美国建筑师司徒敦负责新校园的设计。暑假期间，教师们纷纷回到广州，参与新校园的建设。同年10月，学校正式迁回广州。
1912年，岭南学堂更名为岭南学校。1918年，岭南学校开设全套大学课程，并向三名毕业生颁发学位证书。自此，美国哈佛、耶鲁、哥伦比亚、斯坦福等多所著名大学，正式接受岭南学校毕业生就读研究院课程。1927年，岭南学校更名为岭南大学，，成为国际性的私立大学。
，岭大先后迁移至香港、韶关、梅县。，李应林校长率岭大重返广州康乐园校区。1948年，学者陈序经接任校长一职，岭大在其带领下，学术地位迅速提升，人文荟萃，精英云集，其盛况一时无两。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岭大并入中大，这所有着六十多年历史的著名学府正式解体。
在结束本文之前，最后再说一说我拍的岭大的三座老建筑。第一座，马应彪夫人护养院。1917年，岭大首任华人校董马应彪，以其夫人霍庆棠的名义，为岭大捐资兴建，由上海布道团建筑师事务所设计。我后来才知道，这位中国第一家现代百货公司先施公司的创始人，早年在澳洲悉尼谋生打拼时，即成为徒。
第二座，陈寅恪故居。原名麻金墨屋，由美国芝加哥麻金墨夫人捐建，1911年落成。初为岭南学堂附属中学校长葛理佩住宅。其后，周寿恺、王季思、杨荣国、容庚、商承祚等多名学者亦曾在此居住。1953年至1969年，陈寅恪先生居住于此，《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亦在此完成。饶宗颐题写楼匾。
第三座，怀士堂。建于1915年，原为岭南学堂青年会馆，由美国机床制造商史怀士出资修建，因而得名。现为中山大学的标志性建筑。1923年，孙中山视察岭大，并在此作长篇演讲。他在演讲中对岭大评价极高，称其“规模宏大，条理整齐，教育良善”，亦勉励学生——“要做大事，不可要做大官”。
《舒伯特降G大调第三号即兴曲，作品第90号》（4 Impromptus, Op. 90, D. 899: No. 3 in G-Flat Major），所属专辑《SCHUBERT, F.: Impromptus, D. 899 / Moments musicaux, D. 780 / Piano Sonata No. 18, D. 894 (Barto)》，奥地利作曲家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chubert / 1797-1828）作曲，美国钢琴家齐蒙-巴托（Tzimon Barto / 1963年出生）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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