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新学期读的第一本书，是《爱丽丝梦游仙境》。有一天，读着读着哈哈大笑，抬头说道，妈妈，这本书可真的太好看了。
我吓一跳，读书读得如此痴迷还是第一次。于是问道，究竟什么地方吸引了她？女儿板着手指说，爱丽丝跟着一只兔子钻进了洞里，莫名其妙地变大变小，以致于差点被自己的眼泪淹死；她试着与很多小动物聊天，不停地问这问那，面对对方给出的不合常理的回答，竟然还会相信；最有趣的是，她对动不动就要砍下别人脑袋的皇后说，谁会在乎你呢！你只是一副扑克牌！
我看着小女孩一双清澈的眸子，时光的甬道忽然裂了好大一个口子。同样天真懵懂的年纪，沐着黄昏清浅的日光，我放下书，急急奔向下班归来的父亲，想要与他分享爱丽丝的奇遇。父亲蹲下身子，微笑望着我，听我连珠炮似地讲个不停，末了，静静地说，这本书是会让我记一辈子的。
那个时候还不能理解，一辈子究竟有多长。但会说话的兔子、能变大变小的药丸，还有会动的扑克牌，却深印在心里。父亲告诉我，爱丽丝的故事吸引了全世界的孩子，也唤起了大人们对纯真的向往，被誉为“才华横溢的胡说八道”。据说连英国当时的维多利亚女王也爱读，吩咐作者一有新书出版立刻拿给她看。结果，她收到的下一本书，竟然是《欧几里德和他的当代竞争者》。
我听得入了迷，打从心底里敬佩一百多年前的那个数学家。他以刘易斯•卡罗尔为笔名，创作了这个故事，原本只是为了讨一个小女孩开心，却没想到，风靡了全世界。有时候外出游玩，遇到树洞，我难免一脸稚气地想，这个洞里，该不会也有爱丽丝的朋友们吧。
长大后，失去童年的天真，不再相信童话里的故事。看着书架上尘封已久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常常会想起父亲的话。这哪里是一本可以记一辈子的书？不过几年光景，它已经不能够再打动我了。那些兔子、扑克牌的奇遇，不过是骗小孩子的东西，有谁还会沉溺其中呢？
青春期，爱上了书和笔，也在成长的历程中收获很多不同的感受。曹雪芹的深情、夏目漱石的婉转、日本推理小说的惊悚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勃朗特三姐妹各不相同的创作风格，都深深打动了我。我才明白，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书籍像一片深邃的海洋，无边无际。而《爱丽丝梦游仙境》，不过是沧海一粟。既然是一场梦，就总会有梦醒时分，就像爱丽丝一样，醒来发现自己枕着姐姐的膝盖身处河畔，姐姐正温柔地拂开落在她脸上的枯叶。
这样的故事，真的永远离开我了。
2014年，我只身去了美国。放下国内所有一切，来到大洋彼岸一个陌生的国度。习惯了快节奏生活的我，忽然变得很悠闲。每天在飞机的轰鸣中醒来，简单的早餐后，沿长长的缅街散步，过了凯辛那公园，终点就是皇后图书馆。
六月的蔷薇花肆意绽放，坐在玻璃窗台前沐着阳光，有时候直泡到华灯初上、幕色四合。
有一天，偶遇一帮放了学的小学生，在一楼的儿童区找资料做家庭作业，一个女孩低头翻一本漫画，我轻轻一瞄，原来是英文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我呆了片刻，在遥远的记忆里不断搜寻，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兔子、药丸、扑克牌？那些被我摒弃多年的文字，忽然潮水一般向我袭来。
我转身奔向三楼，在中文区拼命寻找，终于找到一本满是皱纹、繁体竖排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那些久违的记忆在晚霞延烧的黄昏都回来了。年幼的我、崭新的书，夕光中父亲温和的笑脸，还有那踩着木地板咚咚远去的脚步和时光。
这本一度被我掷于脑后的书，又唤起了我心底某些残存的稚趣，甚至在月色很好的夜晚，窗外围起的木栅栏上，忽然现出一只松鼠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这个顽皮的小东西，该不会是兔子的邻居吧。这么晚跑出来，只是为了与我相遇，邀我参加它们的盛宴，变大变小，再和扑克牌上的王后狠狠吵一架。
后来和朋友去曼哈顿的中央公园，看到一座爱丽丝梦游仙境的雕塑，呆了很久。小时候满目书纸里奇奇怪怪的人和动物，都忽然变作现实，忍不住想说，原来爱丽丝就是长这个样子啊！
我才发现，内心深处那个清澈的、纯净的部分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当你因为这样那样的欲望而疲于奔命的时候，你的眼睛也蒙着一层变了质的东西，根本看不到它，或者说，它们都躲藏了起来。
那些从来没有被重视过的梦想，忽然显得珍贵了。于是对夜阑人静时辗转反侧的自己说，这个世界，有梦的人已经很少，敢于追梦的人就更少了。好多人生大梦，为什么不挑一两样走进梦中，去品尝那好梦成真的滋味呢？
梦想和理想最大的区别在于，梦是可以天花乱坠的，你怀抱这种心态，天都被你的想像力弄成下了花雨，你一朵也不拾，也不会感到悲伤。而理想，却是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坎坷道路。一日一日慢慢地、踏踏实实地走向它，付出汗水和眼泪，方能换一个有血有肉的生活。
我从缱绻的回忆中醒来，静静听着女儿的讲解，看她脸上因为一本书而绽放的笑容，心里也微笑起来。许多年后，这个天真的姑娘会在逝水流光里长大，升学、考试、各种各样的选择。人生的岔路上，许多别人求之亦不得见的人与事，或许会令她感到伤怯、疲惫和恐慌。但我希望，在她内心深处，可以永远保留一方净土。当有一天累了、倦了，回到这里洗涤灵魂，问一问自己，究竟想要得到的是什么？然后，再迈出更坚实的脚步，走人生这长长的旅途。
我对女儿说，这是一本可以一辈子住在你心里的书。小女孩粲然一笑，转身回到房间里，捧书畅读去了。
窗外，风起落花，阶前堆满樱树粉嫩的花瓣。淡淡的天光稀疏散落，偶尔现出远方城里的灯火，缥缈如在天际。檐角落着一只晚归的喜鹊，头顶枝叶掩映的月亮好大一轮，正是光阴静谧，夜色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