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里
1965年届高中
从我四五岁在东北上幼儿园时,就朦胧爱上了钢琴。那时所有的小朋友不论男孩女孩,都会把老师教唱的儿歌在班里配备的风琴上弹出来。我入园不久,就在同班小朋友指点下,很快就学会弹歌了。到北京上小学后,会弹不少歌的我得到音乐老师的初步栽培,教我弹了一些简单的入门小练习曲。当市里举办少儿演出或全校开晚会时,偶尔让我出节目,或者给独唱的小朋友弹伴奏,或者独奏两个小曲。可是临近小学毕业时,学校领导问我要不要报考音乐附中,出乎大家预料,我丝毫没犹豫就断然否定了。因为那时我的梦想是,长大以后当个事业有成的科学家,业余能弹一手漂亮的钢琴。为了圆这后一半的儿时美梦,我到处寻找老师。只要看见有人弹钢琴,不管认不认识,都厚着脸皮求人家教我。妈妈看我这么热切想学钢琴,就带我去她在延安鲁艺学习时的老熟人刘炽,李焕之,贺绿汀家里拜访求教。我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当时中国最有名的作曲大家,那些广为人知、深受大众喜爱的名歌名曲,如电影上甘岭、英雄儿女插曲,春节序曲,游击队之歌等分别出自他们之手。要不是当年的老熟人、老战友们深知妈妈十四岁就只身到延安,在八路军队伍里长大成人,是出了名的单纯幼稚,肯定会传为笑柄,说她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试图搬动大师级人物来教化一个尚未踏入正规乐门且不谙世事的小毛丫头,简直无异于拿大炮打蚊子,太异想天开傻到家了!
正当苦于求学无路,拜师无门之时,我考上女附中了!刚进校不久,我忽然看见一个初二小学姐在弹一个古旧钢琴。惊喜之余,忙问她为什么能弹学校的钢琴。她说因为她是钢琴小组的。我连忙追问如何参加钢琴小组,她告诉我去问音乐老师吴德棻先生,只要她同意就可以了。我片刻也未耽搁,立马飞奔到音乐教室找到吴先生,迫不及待对她说:“老师,我想参加钢琴小组。”老师问我会不会弹琴,我说会一点。于是在吴先生要求下,磕里磕吧弹了两首我自认为有技术含量的小练习曲。弹完之后,老师说:“嗯,知道了,你回去吧。”
吴德棻先生
没想到,过了不久,那个钢琴小组的小学姐就来班上找我,说吴先生让她领我去音乐学院见钢琴老师。原来那时正逢文艺界大张旗鼓贯彻执行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精神,走与大众相结合之路,积极为人民群众服务。不知是何机缘,中央音乐学院选中女附中作为他们向群众普及西洋高雅音乐教育的一个目标,指派钢琴系的学生给我们钢琴小组成员担任老师。我和高两届的学姐计小云分在同一个师门之下,从此我就开始在中国最顶级的音乐学府正正规规业余学起钢琴了。
既然已被音乐老师批准为钢琴小组成员,我就有资格在学校练琴了。每天吃过晚饭,我就去琴房练琴。那时还是五、六十年代相交之际,学校教室里没暖气,白天上课都是生煤炉取暖,而琴房连煤炉都没有。夏天闷热还好说,冬天可是苦透了,手指冻僵了根本弹不动琴。我就把手塞到领子里让脖子暖着,然后先使劲慢弹指法基本功练习,等手指弹热了,灵活了,再弹有速度要求的练习曲。经过不长时间的苦练,又有正规老师的悉心指导,我的琴技有了喜人的大幅提高。
半年之后,吴先生通知我,音乐学院刚刚成立了业余音乐学校,让我去参加考试,争取成为那里的正式学员。结果我和同师学姐计小云顺利通过考试,成为中央音乐学院附属业余音乐学校的正式学员,学制为期两年。我们每周除了上一次钢琴课以外,每两周的周日上一次乐理课,由作曲系学生给我们讲乐理。我记得上乐理课最多的老师是王立平,他后来成为著名的歌曲作者,很多风靡一时,脍炙人口的歌曲,如大海啊,故乡,太阳岛上,电视剧红楼梦、少林寺插曲等等都是他的作品。正是有了乐理课老师教授的和弦配置原理等乐理知识,使我以后在为喜欢唱歌的朋友们聚唱时即兴配弹的歌曲伴奏得到大家的喜爱,有时他们还要求我写下谱子供他们练弹。另外,钢琴课老师还经常带我们听周末学院本科生、研究生的星期音乐会,以提高我们的音乐欣赏能力和艺术素养。两年之后学制完成,音乐学院特地为我们在学院礼堂举办了毕业生音乐会,我和计小云共同演奏了一首四手联弹的西班牙舞曲。北京晚报记者专门采访学校负责人,还为此发了新闻报道特稿,称中央音乐学院此举是为群众服务,向群众普及高雅艺术的典型范例。
虽然我的琴技主要得之于中央音乐学院,但吴德棻先生也随时密切关注着我琴技的提高,不时为即将教我们学唱的新歌选择适合我当时技术水平的伴奏谱,让我提前练熟,等上音乐课时给大家伴奏,使我在这方面得到不少锻炼,获益匪浅。直至今天,吴先生坐在我身旁,慈爱地注视着我给班上同学弹伴奏时的场景不时清晰可见地浮现在脑海,让我倍感温馨。此外,吴先生作为女附中唯一的音乐老师,还承担着全校学生音乐素质教育的任务,时常在学校礼堂举办钢琴、小提琴、笛子演奏音乐会。正是在这样的音乐会上,我看到参加演奏的高中大姐姐们弹得一手漂亮的钢琴,让我羡慕不已,由此产生了继续努力学琴,提高琴技的动力。直到如今,虽已年过七旬,仍然学而不止。
上高中以后,我们不再有音乐课了,但是吴先生对我在钢琴方面的教化仍然如影相随。有时学校开联欢会,唱歌的同学让我帮忙伴奏。虽然我在音乐学院学了和弦配置理论的基本知识,但还从来没应用到给歌曲配伴奏的实际中。于是我拼命回忆吴先生教我们唱歌时是怎么配的伴奏。因为吴先生的业务水平很高,同学们都说她配的伴奏非常好听,因而很喜欢上她的音乐课。经过一点一点逐步回忆,试探着模仿吴先生选择和弦产生的效果,终于配出来了,虽然很幼稚,但总比让上台的同学们干唱要强多了。有一次,表演舞蹈的同学要我给她们的舞蹈弹伴奏,这可把我难住了。因为舞曲和歌曲大不一样,怎么配呢?我就直接去找吴先生当面请教。吴先生教我如何分析该舞曲的风格和表现的情绪,然后帮我选择合适的伴奏形式、和弦调式及和弦组合。有了吴先生的指点,我茅塞顿开,经反复试配,总算让舞者们认可了,满意了。从此我名声在外,别的班同学表演舞蹈,也来找我给她们弹伴奏。
还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吴德棻先生,女附中还有好几个其他科老师也会弹琴,例如我们的大队辅导员老师和教高中数学的阎绍华先生等。还是上初中时,我刚开始跟着老师正规学琴不久。有一次,我看见几个琴友老师正围着钢琴轮流各弹一曲,兴致勃勃地相互欣赏,切磋琴技,顿时刺激出我的虚荣心冒上心头,竟然斗胆挤进去也露一手,卖弄一番,弹了个我十分心仪却难度很大,远远超过自己当时技术水平的土耳其进行曲,结果弹得个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辅导员老师见状当即问我说:“李里,你会弹琴吗!”让我很是尴尬没脸。然而此番丢脸打击并没让我泄气,反而给了我一个不服输的反动力。我心里暗下决心,苦练基本功,努力提高琴技,一定要学出个模样给辅导员老师瞧瞧!
而那个阎先生在我上高三时正好教我们数学。也许我那次在老师们面前班门弄斧的傻大胆勇气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过去好几年了,他居然还记得我,时常和我讨论和交流学琴的经验,告诉我哪些曲子好听又适合我弹。他向我推荐了一本世界名曲集,说所有学钢琴的人几乎人人必备,里面收录了很多好听的曲子,如果我愿学,可以借给我。我当时别提有多高兴了。因为这是国外很早编辑出版的,如今国内已经没有卖的了。这本名曲集阎先生先已借给高我们几年的一个学姐,虽然她毕业离校数年了,但老师仍让她留着继续学用。后来老师给那个学姐打好招呼,让我把谱子取来。从此我如醉如痴地弹了一曲又一曲,什么献给爱丽丝,梦幻曲,匈牙利舞曲呀等等,几乎把最为人们耳熟能详的世界名曲弹了个遍。同样,我后来毕业离校时,阎先生也没催我还书,无期限地任由我继续照着学。直到90周年校庆见到阎先生后,才把一直滞留在我手里的谱子完璧归赵。惭愧之余,不由得我心生万分感激之情。我们女附中的老师是多么豁达,多么善待学生,把那本算得上是文物级的原版世界名曲集借给我们学习了好几十年,足有他的大半生啊!
阎绍华先生
离开学校走向社会以后,我的钢琴特长在工作和业余生活中起了不小作用。八十年代末,我由当时的外经贸部派到我国驻瑞士使馆商务处工作。刚一到任,就看到活动大厅里放着一架钢琴。同事告诉我说,这是国内厂商来瑞士参加博览会后留下的展品,已经放了十几年没人会弹,没人动。我当即向商务处领导提议,请人把琴收拾好,我来办一个钢琴学习班,一方面丰富大家的业余生活,同时让学员将来离任回国后,能成为他们孩子学习钢琴的启蒙老师。那时改革开放还不久,使馆内的生活非常单调。大部分馆员都是只身一人在外,家属留在国内。大家每天除了工作,只能在使馆内看看当地电视台节目,或者打打扑克、麻将而已。因此领导非常感兴趣也赞同我的提议,立刻批准在极其有限的经费中挤出一千多美元,责成我去街上琴行请调律师来调琴。刚收拾好琴,就有好几个人报名。我马上在第一个周末休息日开课,从五线谱教起。因国外的书籍很贵,我们工资又极低,舍不得买现成的乐谱,我就凭记忆把最初学过的练习曲写下来供大家抄录。我还给他们练琴时间排班,每天从晚饭后六点半开始,学员一个接一个,每人各练半小时。可喜的是,有的人嫌仅练半小时意犹未尽,还时常在大清早六点钟就爬起来,跑到活动室加练。开班三个月后赶上过春节,使馆照例要举行联欢会,这可正是我们钢琴班大显身手的时候。我提前让学员每人准备表演两个曲目,一首独奏,另一首与别的同学来个四手联弹,曲子都是我给他们编写的。演奏轰动了整个使馆及受邀参加春节联欢会的驻瑞士中资机构工作人员和留学生们。大家惊叹我们商务处条件实在太好了,竟能搞出这种高雅而稀缺的活动,这恐怕是我驻国外一百多个使领馆中的独一份吧!大使及夫人几年前曾与我在驻法国使馆工作时相互认识,当即嗔怪我为什么在法国不露这一手,没在那里使馆开钢琴学习班,太遗憾了。
回国以后,我继续与相识的外国朋友保持着友好往来,时常请他们来家中与我的中国朋友们聚会。我请以色列朋友在我的伴奏下教大家跳以色列民间风情舞,教唱以色列民歌。如果是法国朋友来做客,我特地为他们编配弹奏马赛曲。当雄壮的马赛曲旋律从我的指间流淌出来,迸发出来,瞬间触动了他们的激情和自豪感,把我们这个虽然规模有限,却也是国际性的友好家庭聚会推向高潮。
我之所以把上述所做所为悉数道来,首先是饮水思源,感念母校师恩。说到底,我的钢琴特长是在女附中生就的,没有女附中,我这辈子肯定不会练上童子功,琴技也绝不会达到今天这样,在业余层次里水平不算低而令他人艳羡的程度。上述诸多活动哪怕再为人所喜爱,再为人所称道,我没那本事也绝对做不来啊!女附中慧眼识金,请来吴德棻先生这样业务水平高,又尽职尽责和敬业的老师教我们音乐。尤其难得的是,为了她的学生能受到最好的教育,她费了不少周折,尽了最大努力,把国内最顶级的音乐学府引进女附中学生的艺术素质教育,让我此生有幸,终生受益
其次,我也是向恩师们竭诚汇报,告知他们的培养没有白费,他们如此难能可贵的师恩也没有仅仅止步于我个人。作为其门下弟子,我一直在利用在女附中所获的一技之长,为取得良好的社会效应而努力探索着。由于我们求学之时,受经济条件还很差的时代限制,在众多女附中学友们当中,只有像我这样极少数的幸运者才享受到母校高雅艺术素质教育的优良条件。如今我很愿意并且正在致力于做一个二传手,尽可能多地把来自母校的师恩扩散、传递给无缘受惠的学友们以及在社会上认识的新老朋友,帮助他们在夕阳之际,圆其或许也曾经在儿时生就的钢琴美梦。
为了让同学、朋友们早日享受钢琴的美妙和愉悦,我把从音乐学院王立平等老师课上学到的乐理知识和吴德棻先生的实际伴奏经验转授给他们,教他们如何用简单好学又好记的方法给自己喜欢的歌曲配出好听的伴奏,还特别为此选择人们耳熟能详的儿歌做样板,以便他们学会并练熟后,经常弹给身边的小孙辈听,达到一人学琴,两代同时受益的目的,让小孙辈像我自己小时候一样,早早受到钢琴音乐的感染,继而由好奇,到羡慕,到喜欢,最后自己做起美梦,主动要求学琴,自觉刻苦练琴。
如今很多家长不知道应该尽早,更不知如何给孩子适当的音乐启蒙,在孩子尚未喜欢钢琴,也根本不可能懂得弹琴对锻炼大脑,提高智商有独特作用和优越性之时,就被虎妈打着骂着,嚎哭着学琴。结果是孩子受苦,大人受累,把个提高孩子艺术素养的美情雅愿,变成摧残幼童的暴行。看到和听说这般情形,让我十分痛心,我很希望人们能从我的学琴经历得到一定的启发。前不久,我家隔壁搬来新邻居,他们的九岁女儿很羡慕别的小朋友学钢琴,自己也有学琴的欲望。于是我主动无偿教她学琴,用自己自幼学琴的经历和方法施教,把她当个让儿童快乐而无痛苦,又相对容易和快捷学习钢琴的小试验品。我还建议邻居不急于买琴,让孩子在我家练,吊着她的胃口坚持学下去,避免像不少家庭早早买了琴,没多久就成了摆设,浪费钱,浪费资源。果然仅仅过了两个多月,她学会了我编配伴奏的九首为成人和儿童共同熟知喜爱的歌曲,有的甚至对初学儿童来说有相当难度。今年元旦前,我特地在家中为她举办了一个汇报演奏会,所弹曲目之多,之熟练,让出席的亲友们大为赞叹。演奏会让小女孩获得不小成就感,因而更加喜爱学琴,每天不用大人督促,一做完学校作业就自己主动来我家练琴。为此,我倍感欣慰和快乐,因为,这也是在把我们女附中不同凡响的宝贵师恩传递和扩散出去,惠及社会上更多的人啊!
作者简介:
李里:1965年女附中高中毕业,同年入北京外贸学院外语系西班牙语专业学习。曾在解放军海军南海舰队所属医院从事非临床医疗工作。国家海洋局海洋杂志部编辑。工艺品进出口总公司职员,并在此期间经当时的对外经济贸易部派往中国驻法国、,分别任随员,二秘,商务领事。2001年从中国工艺品进出口总公司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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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百年校庆《校友回忆母校文集》征文项目编发,作者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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