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篇文章是这个公众号的第一篇约稿,作者是我之前在《当我在谈论大学时我在谈论Tufts》一文里提到的我的好朋友,夜聊伙伴,毕业论文患难之交 兼大学室友,法语文学少女yanyan。yanyan现在法语文学研究生在读,这篇文章虽然不算严谨的学术论文,但来的很及时,通过探讨这几部文学作品也表达了我们对于最近一些权力不对等所产生的社会问题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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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讲三个关于女孩和她们的坠落的故事。
坠落可以有很多种含义。它的英文词“fall”可用于各种语境,如falling in love, falling out of love, falling asleep, falling in place,一般用于描述一个状态至另一个状态的转换。The Fall也可以意指《创世纪》里亚当和夏娃的堕落。古希腊神话里曾出现两个关于坠落的故事,一个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儿子法厄同,当他过于冒失地驾驶着父亲的太阳车而导致大地陷入一片火海后,宙斯用一道闪电劈向法厄同,他从太阳车上跌落于埃利达努斯河中。另一个是代达罗斯的儿子伊卡洛斯,他背着父亲设计的蜡翼逃离石塔,却由于初次飞行的兴奋而越飞越高,被太阳的热度融化了封蜡,伊卡洛斯因此坠海而亡。也好,希腊神话也好,这些故事里都描述了美好事物的消失和隐没,以及人类对坠落的恐惧。
鲁本斯,《法厄同的坠落》,1604
这篇文章的三个主人公,即爱丽丝,洛丽塔与房思琪,她们的故事都和坠落有关。爱丽丝掉进兔子洞,而由此展开一系列的奇遇是字面意义的坠落。洛丽塔与房思琪的坠落是暗喻层面的:洛丽塔从家境优良活泼迷人的少女,堕落为住在贫民窟里憔悴而邋遢的少妇,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也同样把房思琪最终的精神失常与坠落作了类比:
医生的诊断刘怡婷听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疯了。房妈妈说当然不可能养在家里,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楼里医生就有几个。也不能在台北,资优班上好多父母是医生。折中了,送到台中的疗养院。怡婷看着台湾,她们的小岛,被对折,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坠落下去了。她灵魂的双胞胎。
《爱丽丝梦游仙境》原版插画
BBC在《爱丽丝梦游仙境》问世150周年的时候推出了纪录片《刘易斯卡罗尔的秘密》,揭露了另一个爱丽丝的存在。24岁的查尔斯道奇森(刘易斯原名)在牛津任教期间结识了院长的三个女儿,其中二女儿爱丽丝利德尔在六年后即将成为我们熟知的爱丽丝的原型。除去数学教授的职位以外,查尔斯道奇森的另一身份是摄影师,他尤其喜欢跟小女孩做朋友并为她们拍照,利德尔三姐妹当然不例外。《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原本是为了让利德尔三姐妹安静的当他的模特,哄着她们来才讲的。而爱丽丝10岁那年夏天,和姐姐妹妹及道奇森一起划船郊游的时候央求他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同年的圣诞节,道奇森把自己亲自誊写附带着手绘插画的故事书送给了爱丽丝利德尔,而里面有一首著名的藏头诗,藏着爱丽丝利德尔的全名。
道奇森为爱丽丝手绘的圣诞礼物
爱丽丝利德尔和道奇森的关系长期以来成为了一个极具争议性的话题。道奇森对爱丽丝究竟是父亲般的宠爱,还是掺杂了一些别的欲望呢?在道奇森为爱丽丝拍摄的照片里,有一张引起了很大争议,照片里的爱丽丝扯下一边的衣服露出胸乳,眼睛挑衅地盯着镜头。
道奇森镜头下的爱丽丝利德尔
而1863年道奇森和利德尔一家的决裂更是加深了这个谜团,道奇森那一年的日记的相关部分也被撕去了。传闻利德尔姐妹的母亲对于道奇森和小女孩儿们过度亲密的接触感到不满,甚至有传记作家造谣称道奇森曾被目睹到向当时只有11岁的爱丽丝求婚,然而两家不再来往的真正原因,我们永远不得而知。道奇森终身未娶,在爱丽丝利德尔离开他之后,他以爱丽丝为蓝本创作了《爱丽丝梦游仙境》,把虚构世界里的爱丽丝留在了身边。而爱丽丝利德尔在婚后把自己的小儿子取名卡罗尔,虽然她一直否认这个名字与刘易斯卡罗尔(道奇森笔名)之间有任何联系。
爱丽丝利德尔与道奇森
关于道奇森有恋童癖的传闻不绝于耳,而《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显然被现实中的爱丽丝利德尔和道奇森的故事所吸引。事实上,被纳博科夫翻译成俄语的第一部英文作品正是《爱丽丝梦游仙境》,而我们很难说这只是个巧合。在某种程度上说,爱丽丝可以被看成是洛丽塔的前身,不仅仙境这个意象在《洛丽塔》这本书中反复出现,纳博科夫本人也在采访中透露过他本人很喜欢刘易斯卡罗尔并亲昵的称他为卡*卡罗尔,就像他称《洛丽塔》中有着恋童癖的那位主人公亨*亨伯特一样。
而有学者指出《爱丽丝梦游仙境》与《洛丽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故事中镜子这一物体的重要性,以及纳博科夫对双重性的大量运用,亨伯特与后来拐走洛丽塔的奎尔蒂,亨伯特的初恋安娜贝儿和洛丽塔均构成了镜面反射,奎尔蒂是亨伯特罪恶感的折射,是更加黑暗的另我,洛丽塔是安娜贝儿的镜像,也是亨伯特想象的产物和无意识欲望的实体化。迷失在镜中世界的不只是爱丽丝,亨伯特也搞混了现实与自己的欲望投射。
《洛丽塔》电影剧照(1997)
纳博科夫在他的自传《说吧记忆》中曾回忆起他的初恋故事,他十岁时曾恋上名叫柯莱特的法国小女孩,而这段罗曼史与《洛丽塔》中对安娜贝儿片段的描写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但纳博科夫本人并没有任何恋童的传闻,他与妻子薇拉的感情很好,一直坚持为妻子写情信,后来由他们的儿子整理出版。
即使在《洛丽塔》这个故事中,纳博科夫也一直在字里行间暗示洛丽塔的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死囚亨伯特不过是所谓不可靠的叙事者,他叙述中扭曲的时间与空间,他对洛丽塔诉求的熟视无睹,以及洛丽塔的沉默,不情愿与反抗无不说明这次在亨伯特眼中浪漫的公路旅行对洛丽塔而言不过是一场长期的与囚禁。
纳博科夫与薇拉
另一位常用作与洛丽塔做比较的少女是林奕含笔下的房思琪。房思琪故事的特别之处是这一次,身为受害者的少女发声了,她拿起了笔,写下了洛丽塔视角的故事。我们不再需要从亨伯特用言辞制造的迷雾中企图窥见洛丽塔的内心世界,林奕含补全了洛丽塔的灵魂。仙境这个意象再次出现,这一次是在书名里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为一个讲述的故事起这样的题目不仅是冷笑般的讽刺,也充满了对男略者视角的挑战意味,昭示了“乐园”这一陈词滥调背后的地狱。
如果是纳博科夫通过洛丽塔的悲剧结局给我们掀开了幕帘让我们窥见了罪恶的一角,林奕含则是把尚未愈合的创口重新撕开,逼着我们直面血淋淋的现实。她把这个折磨了她一生的故事以虚构的形式讲了出来,用层层叠叠的比喻筑起一道原始的防御机制,仿佛无法通过比喻这层加密,这个故事就无法被叙述,而这些沉甸甸的缀满了修饰的句子,不仅为读者绕出了一座迷宫,也是绑在房思琪脚上的、加速其坠落的石袋。
文学曾是李国华用来给她设下陷阱的手段,这位补习班教师以文学保姆的身份引诱一个以文学为信仰的少女,又通过引经据典巧言令色把这段病态的关系润色成爱情。文学也是受害的少女理想化的救赎方式,房思琪用日记的方式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试图用墨水稀释痛觉,而林奕含也渴望通过创造房思琪这个人物杀死从前的自己获得新生。
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作者
可惜文学拯救不了她们。乐园里的房思琪疯了,乐园外的林奕含在小说出版两个月后了。如今林奕含去世一年了,还有无数个相似的故事争前恐后的跳出来,女孩子在权力失衡的社会环境下成为牺牲品的故事屡见不鲜,而我们也应该不断扪心自问,怎样才能做出改变?如何让少女们远离这些苦难?乐观的来说,从《爱丽丝》到《房思琪》的过渡是有所进步的。如果说《爱丽丝》是男性意淫出的少女的乐园,《洛丽塔》虽依然由男性叙述者代为发声,作者却暗示了亨伯特通过诡辩隐瞒了洛丽塔被压迫状态的事实,而《房思琪》中受害者作为叙述者则完全拥有自己的能动性与话语权。
然而不管是爱丽丝,洛丽塔还是房思琪,都不是仅仅存在于小说里的虚构人物或是怪谈,她们活生生地存在着,在无声的呐喊和求救中下坠,直到我们听见她们落地时的那一声巨响,而这声巨响,在新闻头条里,在微博热门上乍现即逝,被铺天盖地的娱乐八卦淹没。
从某些角度来看,文学作品远比新闻报道更写实,也更有力量。在某种层面上它们完成了解构,每一个受害的少女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作为旁观者,更作为幸存者,目睹了她们的坠落。而这些少女躺在深渊的底部,对世界回以凝视。
你,看到了吗?
林奕含生前接受采访
P.S. 郑重的推荐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不论是从文学价值或是社会价值来看,都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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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yan文笔太好了,希望大家不要看了这篇以后嫌弃我。
另外,今天发现约稿既能带给大家更多的视角,也可以让我偷点懒,甚好。
希望大家如果有关艺术,文学,电影,社会问题方面的想法,可以踊跃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