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著名女作家简•奥斯丁离世的前一年，另一位英国著名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出生了。奥斯丁比夏洛蒂大了四十岁，在这两位英国女作家之间横跨了半个世纪。
她们的见解和经历并不相同，但她们的渴望又十分相似。在距今两百多年前，她们先后发出了声声呼喊，渴求着被尊重。但在两百多年前的英国，这些呼喊是那样强烈，又是那样落地无声。
我们先来看奥斯丁。
奥斯丁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是《傲慢与偏见》。
《傲慢与偏见》的女主人公是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作为女主，最主要的事迹是什么？
读过的同学一定可以总结，那就是先后拒绝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表兄柯林斯，一个是英俊富有的贵族青年达西。
这就是伊丽莎白作为一号女主的“壮举”。拒绝两个男人就是“壮举”？当然是壮举。在那个时代，女人没有继承权，也没有职业发展空间，谋生的唯一方式就是嫁个“有产的单身汉”。而伊丽莎白拒绝的两个男人都是“有产的单身汉”。先别说家财万贯的达西，就连她愚蠢又庸俗的表哥柯林斯，也是理想的结婚对象。所以，伊丽莎白拒绝了他，就把她的妈妈气得差点昏过去。
事实证明柯林斯是抢手的，她前脚拒绝了，她的好闺蜜夏绿蒂后脚就嫁了他。莫非夏绿蒂喜欢柯林斯？当伊丽莎白询问婚后的夏绿蒂是否幸福，夏绿蒂是这样说的：只要我看不见你表哥，日子还是可以的。
夏绿蒂不是喜欢柯林斯，她只是接受了现实。像伊丽莎白和夏绿蒂这些平民女子，不惜一切嫁给“有产的单身汉”才是明智，至于男子的品行和见解，彼此的爱慕和情感，都是不重要的。
而伊丽莎白不肯接受的就是这一点，她固执地坚持，相比于金钱，情感、品行和见解才更值得追求。
她要的不是一间吃饱肚子的储藏室，她要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甚至，她还要更多，比如平等。这一点，体现在她对于达西的拒绝。
达西英俊、有钱、出身高贵。他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傲慢。达西的傲慢不只是表现在待人接物上的问题，他是有扎扎实实的等级观念的。达西看不起那些等级低微的阶层，认为这些阶层庸俗不堪。但是，他却爱上了出身低微的伊丽莎白。
于是，达西就用怪异的方式向伊丽莎白求爱了，那就是一边表白自己多么爱她，一边说明自己的爱是多么不容易，因为伊丽莎白啊，看看你低微的出身，你庸俗的家庭，我爱上你，我得战胜我自己啊……。
他的表白大意就是如此。
伊丽莎白气了个半死，坚决地拒绝了他。
但这同样不等于达西不受欢迎。看看彬格莱小姐就知道了，无论达西对她如何傲慢无礼，不是呛她就是无视她，她都不屈不挠，巴结讨好。因为达西的万贯家财比她的尊严重要。这才是那个时代女性面对达西这种男人时的真正状态。
伊丽莎白的独特性也就体现在这里，她拒绝达西，因为她认为自己的尊严和彼此的平等，比达西的万贯家财更重要。
那么，大家就知道伊丽莎白的勇气了，她要了那个时代的女性不敢要的东西：尊严和平等。
因此，在故事的后半段，达西必须克服自己内心的等级意识，真正接纳和尊重伊丽莎白的出身和家庭，去除自己对等级的偏见和傲慢，才能消除伊丽莎白对他的偏见，他们的爱情也才能水到渠成。
奥斯丁在描写伊丽莎白和达西的幸福婚姻时，着重写到的细节也就是一个——婚后的伊丽莎白总是肆意地公开打趣达西，令达西的妹妹都惊诧不已。
这就是奥斯丁所想象的幸福婚姻：就算出身不同的阶层，也要彼此平等。
再来看看夏洛蒂•勃朗特。
夏洛蒂最重要的作品当然是《简•爱》。
简爱这个形象跟伊丽莎白十分不同。
简爱有了更加强烈而且鲜明的个性。她不是伊丽莎白那种就算心里反感到极点，也要保持微笑的那种淑女，她敢爱敢恨，对欺负自己的表兄大打出手，对冷待自己的舅妈施以语言的反击。这种狂风暴雨的个性，是“勃朗特姐妹”们共同喜爱的性格。
不仅如此，简爱还有了更具野心的自我意识。
大家注意阅读这一段看似景色描写的文字：
“我走向窗子，把它打开，往外眺望。我看见了大楼的两翼，看见了花园，看见了罗沃德的边缘，看见了山峦起伏的地平线。我的目光越过了其他东西，落在那些最遥远的蓝色山峰上。正是那些山峰，我渴望去攀登。荒凉不堪岩石嶙峋的边界之内，仿佛是囚禁地，是放逐的极限。我跟踪那条白色的路蜿蜒着绕过一座山的山脚，消失在两山之间的峡谷之中。我多么希望继续跟着它往前走啊！”
这是简爱和伊丽莎白的不同。伊丽莎白再有头脑，也没有想过要突破“客厅－花园－舞会”的女性生活范围，但是简爱就不同了，虽然可以在寄宿学校任教，但她不安于呆在熟悉的环境，她的视野越过了“花园”，越过了地平线，渴望攀登远方的山峰，还不够，还要绕过山峰，去探索山背后的世界。还记得《神曲》里面，但丁借用奥德修斯的口说出的那句话吗？人生在世，就是要一直探索未知，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也要继续前行，去探索那“太阳背后无人的世界”。
这向来是男人的视野。
但是简爱拥有了这种视野。
也因此，简爱拥有了比伊丽莎白强烈得多，也明确得多的尊严和平等意识。
都说《简•爱》是一部爱情小说，但《简•爱》的核心情节，却是简爱两次主动放弃爱情。第一次离开因为她认为罗彻斯特先生在爱上自己的同时，又迷恋另一个女人。这样的爱情，简爱不要，她选择了离开。当罗彻斯特先生追她到野外，她对他发表了大段宣言：
“难道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了？——你不是想错了吗？——我的心灵跟你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样充实！……我不是根据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躯同你说话，而是我的灵魂同你的灵魂在对话，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本来就如此！”
正是简爱的独立平等宣言深深打动了罗彻斯特先生，但是在他们的婚礼上，简爱得知罗彻斯特先生是有妻子的，那个关在阁楼上的疯女人，简爱无法成为罗彻斯特先生的合法妻子。于是，简爱简爱再次选择放弃爱情，离开罗彻斯特先生。
因为在简爱这里，自我尊严和彼此平等永远都要高于爱情本身。
简爱的的确确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女性形象，是女性意识的巨大突破。直到今天，毫无疑问《简•爱》都称得上是唤醒女性独立、平等、自尊等个人意识的重要启蒙读本。
从伊丽莎白到简爱，我们也的确看到英国女作家对于自我尊重和两性平等的持续追求，一代代的坚持和发展。
但，我们也不要低估了这条道路的艰难。
从奥斯丁到夏洛蒂，女性对于独立和平等的要求明确了很多、强烈了很多，但要实现这些要求，依然困难重重。
这种困难表现在作品中，就是两位女作家的故事结尾都十分可疑。
奥斯丁笔下的女主人公总是在结尾处得到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大丰收。太圆满了，反而像童话一样不真实。更重要的是，被她赞美的女主人公反抗着物质化的婚姻，然后幸福地嫁给有钱的男人；而被她嘲笑的女配角们，也不过是梦想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有什么区别吗？她的女主和女配之间，不过是摆出的pose不同而已。
这不是奥斯丁的破绽，这是奥斯丁的尴尬——在那个时代，她反感物质化的婚姻，但她又根本不相信，一个女子嫁给一个没钱的穷男人能够幸福。就像她喊着女性的自尊和平等，其实除了期盼达西式的自我悔悟和主动改造，女人们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奥斯丁一样，夏洛蒂•勃朗特也给了自己的简爱圆满的结局。她的这个圆满又是怎样实现的呢？在平等之路上走投无路的简爱突然得到了一笔海外遗产，她发财了。同时，罗彻斯特先生的疯老婆造成了火灾，不但家被烧了，罗彻斯特先生还残疾了。好了，简爱和罗彻斯特先生终于平等了，既然平等了，爱情就可以继续了。
但这里有个问题，好像男女平等之路总共需三步：第一步，女人发意外财，第二步，男人破产并残疾。第三步，在一起。
这可靠吗？这能在多大程度上符合生活真实的逻辑呢？
太不靠谱了。
当然，这也不是夏洛蒂•勃朗特的拙劣，这同样是她的尴尬——她呼喊着女性的独立和平等，但她根本找不到实现女性独立和平等的道路。
无论奥斯丁还是夏洛蒂，都让我们看到，在女子能够独立谋生、拥有个人真正的事业空间之前，大部分的女性就算拥有伊丽莎白和简爱的自我意识，也不可能得到她们这样圆满的结局。
这不只是十九世纪女性生存的困境，到今天，对很多女性而言，也还是一个迷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