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苑】张泽勇《“耳朵”背后的秘密 ——评裘山山<累累的耳朵>》

2009年我偶然读到裘山山小说《我讲最后一个故事》。这篇写高原军人在爱情选择上的一个故事，把我感动得流泪了，于是便喜欢上了她的小说。此后，我又相继读到她的《野草疯长》、《致爱丽丝》、《教我如何不想她》等打工妹进城的作品，就思想意蕴而言，底层的苦难与尊严，生活的残酷与温情，女性的柔弱与韧性，在小说中都有表现，但她一般都只点到即止，把握一种平衡，以免推向极端。而我总是被她此类紧贴日常生活，伤感而温暖的力作所深深吸引。如今读到她的新作《累累的耳朵》，这个依然是写乡下人进城的底层题材小说，却仍然让我眼前一亮，震撼于心。那么，《累累的耳朵》的叙事创新何在？或者说小说的背后究竟隐藏着哪些秘密呢？

耳朵是这篇小说结构故事的最大亮点。毛姆说：“故事其实是小说家为拉住读者而扔出的一根性命攸关的救生绳索。因为听故事的欲望在人类身上就像对财富的欲望一样根深蒂固。”而裘山山是非常重视编织故事的。执着关注并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取材的她，其《累累的耳朵》与以往《野草疯长》等作品结构故事有所不同，即在以人物性格为核心的情节结构模式上，添加了一个显著标志：累累的耳朵。“累累”这个名字，一针见血地点明了主人公的家庭地位，同时也暗示着她出生在一个经不起拖累的贫寒家庭。一个平淡无奇的名字，一个司空见惯的耳朵，难道会有什么故事吗？这正是这篇小说的出奇之处。耳朵是这篇小说的“道具”，没有这个“道具”，这篇小说就不会诞生，至少没有现在这样鲜活、真实、可信。女主人公累累的耳朵有点背，在日常生活中，这个毛病有利有弊。有利的是耳背与人交流不便，致使话少。俗话说：沉默是金。话少就少惹是非。但耳背对外界反应迟钝，毕竟影响生活，往往误事。作者正是抓住耳背有利有弊的两面性，写了一个发人深省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故事。因为耳背导致客人不满，美丽淳朴的累累先后失去茶铺、饭店的工作；因为耳背却没了同伴姐妹的那种噪呱，沉默寡言的累累赢得为人苛刻但良心未泯王姐的信赖，在她的帮助下，竟顺利地做了手术摘去了耳朵里的脓包。耳疾的悲喜祸福，造成了故事的跌宕起伏，使打工妹进城的作品避免陷入俗套。

然而，耳朵的精彩故事只是搭建了展示人物灵魂的舞台，作者的用心在于揭示故事背后的玄机。与以往打工妹进城的作品相比，《累累的耳朵》越发老辣从容，既有底层生存状态的深刻描摹，更有复杂人性的深度挖掘，不乏欲望化社会的时代特点。从累累进城打工的遭遇来看，尽管“老天爷没有抛弃她，有一张眉目清秀的脸”，但她因为耳疾，并不被人待见，常被人训斥，毫无尊严可言，几次失业。进东珠美发厅后，当了洗头妹，终于有机会做摘除耳脓包的手术，可换了三次工作的她，依然贫穷，全靠大姐和男朋友东拼西借，才勉强凑足了手术费。可见，打工妹的生存状态依然是艰难的，痛苦的。按说，累累进了美发厅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岗位，遇到了钟爱自己的男朋友，特别是做了耳脓包手术后，她的生活境遇应该大为改善，可严酷的现实却告诉我们，苦难乃是人生的常态，现在的累累“面色青黄，眼神忧郁”，“更重要的是，她常常推说自己不舒服，不愿意和他（男友）约会，也不让他折腾她的头发了，还反复说，她要还他的钱”，还说：“我对不起你”。在这里，作者惜墨如金，文字是百倍的吝啬，如同水墨画家留白一样，只写了累累忧郁的情绪、王姐破口大骂和扇耳光之后的哭诉。也就是说，裘山山只写了“露出冰山水面的八分之一，而冰山的八分之七却是沉在水面之下”：究竟是王姐老公利用权势、金钱、物质而乘人之危？还是累累处境艰难、弱小卑微而报答献身？不管是怎样的情形，她从此失去的不仅仅是贞操，还有纯真爱情，她不知道今后如何面对有恩于她的王姐。所以她忧郁。这些沉在水面之下的东西，作者都没有写，但我们依然能感受到，质朴、勤劳、自尊的累累，其人性与灵魂正经受着她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折磨，即道德良知的挣扎与煎熬。这才是作者的用心所在。

最妙的还是耳朵成了这篇小说巧妙结尾的爆炸点。但凡短篇小说杰作，都有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尾，就像一名出色的拳击手，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对方致命一击，将其打倒。裘山山短篇小说的结尾大都具备这个特点。《累累的耳朵》四分之三的篇幅，细致地写了累累因耳疾失业的困窘，最后的篇幅则写了累累命运的突变，而引爆点居然还是那个倒霉的耳朵。外表凶悍其实是色厉内荏的王姐打上门来，“王姐径直走过去一把揪起她，一个重重的耳光就扇了过去。累累手上的泡沫甩到了王姐脸上，王姐破口大骂：你个没良心的小贱人，我帮你的忙，你就这样报答我？！王姐又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胖妹和小丽都吓呆了。”显而易见，王姐终于发现她老公与累累之间的秘密，怒不可遏的报复来了。这一记又一记耳光，可以说，是作者在结尾时充分运用耳朵这个道具的高潮，尤其是戛然而止的结尾句“肖师忽然发现，一股细细的血，从累累的耳朵里流了出来”，暗示了累累命运的悲苦，才动手术的耳朵竟然被打出血来，这究竟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我们不得而知，但作者对世相的描摹与揭露，对每一个生命艰难和痛苦的体察与关照，对底层苦难难以忍受的悲悯情怀，全都有了。小说开放式的结局暗示了现实社会和人性的复杂性，陷阱无处不在，总是出其不意地改变人生的方向，逃不掉的，是那些早就命定的劫数。

裘山山说：不要小看短篇，一个小切口，一样会有痛感。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人物命运值得写，小人物、小场景、小细节也值得写。不以善小而不为，生活中最普通的情感：喜悦、哀伤、嫉妒、内疚、思念、郁闷、忐忑不安，都是人性的折射。

这段话是裘山山小说创作的经验之谈，而此次新出炉的短篇小说佳构《累累的耳朵》，就是这个经验的杰出范本。

原载《芒种》2017年第2期

作者简介：

张泽勇，中国作协会员，宜昌市作协主席。、光明日报、长江文艺、朔方、长江丛刊、芳草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作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