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是个特别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当你回首往事,很多重要的事情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可是一些看起来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却记得一清二楚。
我读初三时候的有一天,晴空万里。也有可能是下着一点小雨。晚自习之前,我们四个一组,二字排开,每个人拿出自己的饭盒边吃饭边聊天。这时候,学校的广播台放起了克莱德曼演奏的《献给爱丽丝》。坐我前面的男同学扶了扶眼镜跟我们说,哎呀!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实在是太美了!绝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能跟它媲美的也就是美术中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了。我当时深以为然,一边连声嗯嗯一边站起来做拉小提琴陶醉的样子——“太美了”,我附和道。
后来我学了音乐,当然知道《献给爱丽丝》在音乐作品中是个什么份量了。我并不为我当初连声的嗯嗯感到惭愧,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学音乐,不知者不罪;但我会为我自己明明听克莱德曼却做拉小提琴的陶醉状感到难为情,真他妈二啊!杨二车娜姆啊!
《献给爱丽丝》的事情到这里也就算翻篇儿了。可是那位同学的那句话在我心里还剩下半个问号:《蒙娜丽莎》确实是最伟大的美术作品吗?这《蒙娜丽莎》到底美在哪呢?
这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甚至有一年真的走到卢浮宫的时候,我还在问自己,我知道她好,可为什么眼前这幅小小的《蒙娜丽莎》人山人海,对面那幅画满一面墙的法国大革命却少有人问津呢?这画到底是怎么看的呢?
这些天认真读了几本绘画方面的书之后,对西方绘画历史的发展有了一些了解。回头再仔细端详《蒙娜丽莎》这位女子,也究竟有了不同的味道。我对所有能帮助我明白一些事情的书都心怀感恩,感觉好极了。
《蒙娜丽莎》的伟大之处首先要放到历史情境中去体会。在蒙娜丽莎之前,整个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风格都是线性的,画家画到人物的时候,都清晰描出整个的形象,用力均衡,线条分明醒目;可是人终究不是雕塑,一个有表情的活生生的人,她的脸上不可能所有线条都是均衡的,所以文艺复兴式的这种画法带来一个问题,就是人物的脸总是略微显得僵硬。
扬·凡·艾克的《阿尔诺芬尼夫妇像》,典型的文艺复兴绘画
这种情形就是从《蒙娜丽莎》开始变化的。为了让人物的形象显得生动、鲜活,在长期的观察和研究之后,达芬奇发现了著名的画法,意大利人称之为“渐隐法”,就是从蒙娜丽莎开始,把人物的轮廓不要画得那么明确,让一部分表情变得模糊,消失在阴影之中,从而完美解决表情僵硬的问题。所以傅雷先生说,“莱昂纳多·达·芬奇是发现真切的肉感和皮肤的颤动的第一人”。从这个意义上,《蒙娜丽莎》是这样一部作品,它集中了文艺复兴绘画之大成(精确素描和透视法),并通过对人物表情问题的解决开了巴洛克光影绘画之先河。这么说来,达芬奇倒真的有点像贝多芬——集古典主义之大成开浪漫主义之先河的贝多芬。
跳脱开历史,《蒙娜丽莎》这幅画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达芬奇把渐隐法用出了一种奇妙的效果:他最终让蒙娜丽莎这位女子呈现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表情。你站在她面前,你会发现她也站在你面前;你仔细盯着他看,你会发现她也在盯着你看。可是,她到底是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她到底是开心还是忧郁?好像说不清楚,每一次这样的追问,最终都变成一种“视界融合”,蒙娜丽莎的表情完全跟了你的情绪而转移。“你悲哀吗?这微笑就变成伤感的,和你一起悲哀了,你快乐吗?他的口角似乎在牵动笑容再获大他面前的世界,好像与你的同样光明同样欢乐。”科普兰曾说,贝多芬之所以比柴可夫斯基伟大,就在于听柴可夫斯基的作品,他总在向你讲述同一件事情,而听贝多芬他则每次都给你不同的感受。《蒙娜丽莎》之不朽,妙处正在于此。
剩下的,还有无数的细节。蒙娜丽莎的头饰、眼睛、嘴角、手、背景,都有无数的趣味,正是这些趣味,共同构筑了整幅画捉摸不透的奇幻境界。
哦。
看起来,尽管爱丽丝已经不是那个爱丽丝,蒙娜丽莎还是那个蒙娜丽莎。她的微笑那么神秘那么美,或许,她也走过感情的千山万水…………
当初一起“聊艺术”的那位同学,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了。如果有一天有机会见面,我一定会抓着他的手说,“左越,来,我跟你港哦,克莱德曼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当然,有可能他当初之所以大声跟我们聊艺术,我之所以站起来做拉小提琴陶醉状,都是因为当时我俩旁边坐着我们班上长得漂亮的我们很喜欢的两个女孩,从生物学的角度讲,我们这种行为基本上跟孔雀开屏杜鹃咕咕差不多。可是,奇怪的是,那两个女孩具体是谁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