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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绽始于这年的春天 | 三岛由纪夫

发布时间:2022-04-16 23:39:35
作者:飞地


 我少年时代专念于诗和短篇小说,其中笼罩着我的哀欢。——三岛由纪夫 


极度的相爱,而且是稍显异样的爱,具有走入死胡同般梗塞的构造。越是相爱就越不能挣扎。这种爱本质上不知堕落。不知堕落的爱的恐怖,如果有决然不得解脱的赌注,那就是这种恐怖。这是没有终结的。



三岛由纪夫 著

陈德文 译


正文共: 4953字 图

预计阅读时间: 13分钟


 《水果》 

电影《花与爱丽丝》剧照



她真诚地用右手解开内衣,向我敞开那温润而甘美的酥胸,宛若将一对快活的小鸽子敬献给女神。——皮埃尔·路易[1] 《莫纳吉蒂卡的胸脯》



昭和二十二年十月,逸子邀请弘子一起到她从前独自一人寄宿过的田园调布的伯父家,两人在他们家的厢房里开始了共同的生活。打从春天起,弘子就经常住在这个家,伯父夫妇丝毫不以为怪。弘子提议交纳和逸子等额的房租,并加以实行。伯父是个年迈的法学家,他的落后于时代的著作卖不出去,伯母看样子是个迷迷糊糊的无职的女子,夫妻俩极力赞成她们住在一起。


这套厢房由远离堂屋单独存在的五坪大的画室,以及附属的四叠半房间和厨房组成。这本来是为战死的立志当画家的长子建造的。伯父夫妇之所以不愿靠近这一带,那是因为长子战死后,他们偶尔得知这套厢房的风水不好,有犯鬼方。他们不是害怕迷信,而是害怕悔恨。


画室收拾得很舒适,清洁而明亮,为方便临时住宿的客人,处处考虑周全。逸子和弘子两人虽然长相各异,但都同样爱干净,这一点近乎洁癖。大凡有洁癖的人,反而具有一种傲慢和舒缓,比如不论做何事,动辄习惯使用镊子。不过,她们两人的举止之中,似乎也具有共同的倦怠的慎重。


逸子年龄大些,即将进入在人前忌讳谈婚论嫁的时期。她身个儿高挑,鼻梁秀挺,眉眼清炯,堪称大美人儿。手脚也很健硕,使人觉得一旦站在舞台上,就能立即引起观众的注意。她走起路来有个毛病, 喜欢较大幅度地摆动双肩。她爱搜集古董,购买不知来由的仿造李氏王朝的瓷壶和翡翠。神户轮船公司的父亲,每月给她寄来充足的零花钱。


弘子个子矮小,不爱说话。脸型娇小而浑圆。她因为严重贫血, 脸颊近乎青黄色。正因为这样,胭脂和口红就像涂在白瓷上,鲜艳夺目。她是近视眼,但又讨厌戴眼镜。


为何

一言不发

电影《指匠情挑》剧照


两人在私立音乐学校声乐系上学。


她们一起生活了将近一年。翌年夏季的一天,逸子坐在黎明前晦暗的画室内。她深夜醒来后就睡不着了。四叠半的蚊帐里,身上一丝不挂的弘子睡得正香。逸子披着浴衣,从她旁边离开之后,背靠在画室的椅子上,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她的脚指头夹着一只脱掉的凉鞋, 在黑暗里不停地摇来摇去,沉浸于毫无连贯的思索之中。


蚊帐内传来大声呼叫逸子名字的喊声。醒来的弘子光着身子坐在铺席上。圆润的肩头承受着台灯的逆光,汗津津的,闪现出暗淡的光辉, 急剧地上下喘息着。逸子一刻不在她身旁,弘子就感到窒息般的恐怖。换句话说,这一年改变了两个人的处境,颠倒了两人对于孤独的恐怖感。


“到哪儿去啦?姐姐(弘子有时这样称呼逸子)到哪儿去了呀? 你要是弃我而去,我立即就死给你看。死就死,没啥了不起。” 


逸子似乎狡黠地暂时沉默了。这不是因为狡黠,而是逸子正受到两种心情的夹击:一方面被弘子的热情所压服而感到窒息;另一方面又满怀眷恋,不愿意失去弘子。不能断言后者力量一定比前者薄弱。蚊子的羽音为沉默增添一层阴郁的厚重感。


“怎么啦?为何一言不发?”——弘子焦急地问,“你不爱我了吗? 何时让我有个孩子?难道我的欲望可有可无吗?” 


“我也想要啊!一醒过来就睡不着了。刚才正想着这件事呢。” 


“眼看就要放暑假了。暑假之前我就想要呢。” 


逸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深深叹了口气。从弘子那里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团白色的浴衣。不久,逸子那种热烈而沉重的叹息,听起来仿佛是向黎明前晦暗的窗外自言自语。


“眼看就要放暑假了。” 


不知是不是灵感,这一奇想几乎偶然同时产生于两人心里,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



不知

堕落

电影《花与爱丽丝》剧照


破绽始于这年的春天。如果说“破绽”这个词儿不合适,应该说是饱和状态。极度的相爱,而且是稍显异样的爱,具有走入死胡同般梗塞的构造。越是相爱就越不能挣扎。这种爱本质上不知堕落。不知堕落的爱的恐怖,如果有决然不得解脱的赌注,那就是这种恐怖。这是没有终结的。逸子有时认为她们的生活就是被涂抹进画面的生活, 这本是住在画室内自然的联想。然而,颜料的胶质却把画中人物黏结在姿态放肆的磔刑柱上,因此,即使在屋外,也微妙地展示了两个女子被绑在磔刑柱上的人的特质。走路时,两人十指紧扣不分离,发出临死前一般的狂叫。有时候,又表现出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言不发地坐上一小时。这种生活,日复一日变成了沉重的包裹,日复一日变成可厌之物而一筹莫展。


四月半,学校同学曾经来约她们两人去赏樱,弘子因患感冒卧床不起,逸子谢绝邀请,送客回来关上房门。她忽然发现了被遗忘的香烟盒,正要追出去还给客人。弘子在床铺上带着一副狂暴的眼神喊道: “不能去!”她感到不快,心里话是:你想撇下生病的我去赏花吗? 逸子默默回到画室,从烟盒里拿出一支别人的香烟抽起来了。这是无意识的动作。脸埋在枕头里哭泣的弘子没有看到这些。当逸子觉察自己无意中抽的香烟是属于他人之物时,刹那间深深品尝到一种明朗而豁达的心情。她尽量不惊动弘子,尽情地抽着烟。这本是常见的国产烟, 抽起来竟然感到如此香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但她因恐怖而不能抑制这种感情。只是自那时以来,她终于觉悟到互相的爱也会互相带来恐怖这个道理。


那是六月初的事。两人到日比谷看电影,走出那里天已经是薄暮。逸子和弘子总是脚步合着脚步。她们不约而同地向日比谷公园门内走去。天空依然明亮,但树丛下边已经是黑夜了。路旁的自来水管破裂了, 涌出的水汇集一处,水洼映着夕暮的彩云。由于树下晦暗,那云彩更加显得明丽、绚烂。道路向右转弯,两人走到有花坛的一角。。玫瑰和大丽花长势繁茂,她俩在一边空着的长凳上坐下了。


两人的身子紧靠在一起,十指交合,呆然而坐。很神奇,两人总是这样,仿佛有人命令她们这样做。别的长凳上的众多男女,对她们都明显露出一副谴责的神色。两人明明知道受到谴责,依旧紧贴着肩头和腰身,看起来似乎很开心的样子。突然,弘子发出一声近似唏嘘的模糊的鼻音,将头靠在逸子的肩膀上。头发的感触使得逸子的脖颈一阵战栗。


“怎么啦?”逸子依旧面向前方,故意无动于衷地问。


“没什么。” 


“好奇怪的人呀。”


“姐姐不也是吗?”


一位骑着自行车的少年,曲曲折折穿行于五彩缤纷的花坛之间。他身上的白衬衫,愈发显著地反衬出浓重的暮色。两个女人又恢复沉默,深深叹着气。耳朵倾听着习惯性的心跳,眼睛在刺疼般的倦怠中一阵灼热。两人都一眼看穿,现在各人所考虑的只是“死”,不是其他任何东西。


微微听到轧轧的车轮声接近了。弘子离开逸子的肩头,朝那边望去。那是婴儿车,阿妈穿着多少有些不合体的连衣裙,暮色中也不显得着急,对于这里那里的一对对情侣毫不介意,一副悠悠然自我满足的样子,推着车子通过。经弘子提醒,逸子也把视线转向婴儿车。


车子打两人的长凳前缓缓走过。婴儿睡着了,额头覆盖着鬈曲的金发。孩子睫毛深长,眼角和口唇分布着雕琢般的细线,包裹于日本婴儿所看不到的正确的荫翳之中。身子裹在好几层浅色的披风之中。沉浸在甜梦中的小手伸向车缘,看上去有着难以形容的可爱。瞧着瞧着, 弘子的眼睛放光了。逸子的眼睛也像在暑热中发蔫了的青草蓦然被灌足了水,立即变得活鲜起来。


“呀,好可爱!” 


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喊道,互相对望着。她们心中充满纯粹的喜悦, 四目对视,各自流露出没有混合着爱的共感的表情。这是一种怎样的共感啊!隔了几个月,逸子和弘子未曾隔开的心,互相毫无畏惧的心, 赤裸裸的心,更加靠拢到一起了。两人望着渐去渐远的婴儿车,纹丝不动。婴儿车隐没在栎树荫里了。两人回过神来。接着,她俩之间感到一种彻底的匮乏,换句话说,那是一种焦灼的饥渴。


这一个月里,弘子一天到晚念叨想要孩子。逸子觉得招架不住了, 对她这个不可能实现的热望感到头疼。这个世界有着明确的定规。光靠女人之力是无法生孩子的,这就是其中的一个定规。但是,逸子和弘子依然厌恶所有的男人,理由之一是“男人不洁”。她们爱洁净, 即使要孩子也只希望要女孩子。“因为女人清洁。” 


在音乐学校,同学们从逸子和弘子过于慎重的举止上,反而嗅出了她们的秘密。在旁人眼里,那种认为绝不会引起他人注意的厚颜无耻的慎重,比起自己所犯下的罪愆的本身,反而更加不容饶恕。人们容易宽宥罪愆本身所具有的谦虚的性质,但不宽宥秘密本身所具有的妄自尊大的性质。同学们时时考虑充满友谊的惩罚的方法。


梅雨季节。初年级发声法的练习,通过分馆的窗户焦急地传了过来。弘子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我想要孩子,不知怎的,我想孩子简直想疯啦!” 


这时,逸子胸前抱着乐谱包,含着责怪的微笑,像是被惊吓的人, 一直凝视着弘子。同学们都说她那样子有些可怕。他们都产生了误解, 有人说这是逸子妒忌弘子,还有人说她们俩关系冷淡了,弘子是在想男人。这误解也是有缘由的。那就是因为,弘子明明有那种赤裸裸的热望,而又隐藏真心,说话时故意显示出豁达的样子。


“说想要孩子,不就等于说想要男人吗?” 


“将计就计,那就按她的要求,送个孩子给她吧。” 


“哪里会有被遗弃的孩子呢?”


要找到被遗弃的孩子并不难。有个学生一时疏忽生了个女儿,正发愁没办法处理呢。


暑假开始的日子,逸子和弘子外出回来,打开画室的钥匙。四叠半的窗户大敞着,她们惊讶地打开画室的电灯。这时,她们发现桌面上放着一只椭圆形的竹篮,里头躺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两个女人疯狂地喊叫着扑向竹篮。婴儿惊醒了,吓得哭起来。本来是哭累了才睡的。牙齿渐渐萌出的口腔,从咽喉内迸发着火烈的叫喊。两人轮番抚摸孩子的面颊和下巴。逸子干了件可笑的事。因为她闻到了汗味儿,便在包裹婴儿身子的纱布上,喷洒了自己爱用的香水。两个女人度过了一段忘却自我的光阴。婴儿一刻不停地啼哭着。她俩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孩子不哭。弘子把耳朵贴在婴儿的胸脯上,听那心跳。



安全的

共感

电影《指匠情挑》剧照


“很有力啊!很有力啊!” 


弘子喊叫着。她们再次亲着婴儿的小脸蛋儿,两个女人的口红将婴儿的胸脯染得通红。


弘子的性格使她轻易相信会出现奇迹,所以她不愿询问刚才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逸子也渐渐被那种疯狂的确信所吸引与控制。这些都迫使她作出了不合逻辑的判断:这婴儿无疑是我们两人生的。


不幸的婴儿经不起胡乱折腾,身体麻痹了,不再大声哭喊,只是流露出微微不平的唏嘘,轮番瞧着两个女人。


逸子睡眼惺忪地凝视着婴儿。她预感到一种谴责,还有愤怒。她把作为女人显得有些过于粗大的手掌,伸向婴儿的脊背,一手剥掉从背到腹围着的纱布,也不将垂到颊上的头发挽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婴儿的身子,然后放心地用冷静的语调说道: 


“是女儿。” 


弘子一阵狂喜。接着,她说了句恐怖的话。逸子听罢不由有些悚惧起来。弘子是这么说的: 


“看样子,肯定是我们的孩子啊。” 


夏季里的每一天,两人都感到过得异常迅速。逸子的伯母向她们传授育儿方面的知识。两人整夜不合眼地精心喂奶。婴儿吃的是牛奶搀米汁。另一方面,在伯母眼睛看不到的时候,给予婴儿过度的爱抚。那是一种强烈的爱抚。婴儿夹持在两个女人之间,半夜里又是抚摸她的头发,又是亲吻她的小脸儿。两个女人幻想着婴儿的未来。似乎充满矛盾的梦想的内容是:婴儿长大后,做个美丽的新娘子,成为男人无与伦比的爱妻。


女人的梦想总是这样。


逸子和弘子全然摆脱了倦怠和死亡的诱惑,处于一种安全的共感之中。她俩再也不能一起出门了,只得交替着买东西。买的主要是玩具。四叠半的天花板上,吊满了各种挑逗孩子兴趣的玩具,并时时更换着花样。那些玩具一概都是无休止地旋转着,用眩惑的闪光扰乱着幼儿的神经。


晚夏的一日,婴儿吐出混有白色颗粒状的呕吐物。因喂水太多而引起腹泻,这症状已经持续好几天了。但是,她食欲不减。逸子和弘子为了给她补充营养,增加授乳量。婴儿继续哭闹不止,有时又落入昏睡不醒的状态。睡着的眼睛看起来有些上挑。叫来的医生下了诊断, 说是严重消化不良。住院第三天,婴儿死去。


两人沉默不语送地走了每一天。夏天即将过去了,她们终日闷在炎热的画室内,不离开一步,也不想读书。弘子时时发出崩溃般的唏嘘。逸子不哭,她的悲愤近似于不知对象的憎恶。


一天,她俩对伯母说要出外旅行,提着行李箱兴高采烈地前来辞行。伯母没有送,就在玄关内告别了。过了两天,伯父闻到一股异臭,甚感奇怪,他朝画室里一瞅,两人倒在地板上,死了。宛若长期放置在温室内熟透的水果,已经开始糜烂了。夏日酷烈的阳光,从画室的天窗投射进来,加速了这个过程。


注:

[1]皮埃尔·路易(Pierre Louis,1870—1925),法国诗人,生于比利时。主要作品有描写的诗集《碧丽蒂斯之歌》。


首图:细江英公摄影作品《蔷薇刑》之一



《Tunas (Still Life with Prickly Pear Fruit)》(局部), Frida Kahlo · 1938


夏日酷烈的阳光,从画室的天窗投射进来,加速了这个过程。




文章内容已获授权,选自《上锁的房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陈德文译,2017


| 三岛由纪夫(Yukio Mishima,1925—1970),原名平冈公威,日本小说家、剧作家。1949年出版长篇小说《假面自白》,文坛地位得以确立。其文风唯美、工于修辞,擅于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从隐微的颓唐中探寻人性的真实,曾三度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被誉为“日本的海明威”。著有数十部中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及若干剧本集。主要作品有《金阁寺》《潮骚》《丰饶之海》等。



延伸阅读:


三岛由纪夫:青春的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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