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师与其他学校学习的区别,大约就在于,一师的学习是“博而不专,多而不难”的。多少年后想想,这样其实真的很好,尤其是看着现在的学生们,为了能把一样学科,一种技能学得更好,焚膏继晷,悬梁刺股,不由地怀念那五年,那真正让人体会学习的美好的五年。
那五年,仔细想想,我竟然学了那么多“无用的东西”——怎么做豆花,怎么做裤子,怎么将粉笔雕成一朵花,怎么画一张幻灯片,怎么吹竖笛,怎么将小号鼓捣出旋律,怎么喊口令,怎么编排一个团体操,怎么做版画,怎么做一个小板凳……还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对于许多男生来说,噩梦一般存在的——怎么跳芭蕾,怎么弹钢琴。
黑胖子常常设想一个情景:他穿着自己缝纫课缝制的芭蕾裙,录音里播放着他弹奏的乐曲,然后他踮起他肥硕的脚尖,跳一曲油腻的“天鹅湖”。那画面太美了,想想就令人绝望。
我们那时的芭蕾课,因为男生的抗议,终于改成了足球课,后来学交谊舞,总还是令人能接受的事情。不过对我来说,钢琴课就是逃不掉的噩梦。
曾有一个长裙长发钢琴十级的女神,看着我修长的手指,一脸真诚地对我说:“你有这样好的条件,又长得这么艺术,不练钢琴,真是可惜了!”我当时内心的兴奋,真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觉得我被女神称赞了,我觉得,全世界的花儿,都为我开了。
在我心里,长得艺术,那么我在女神的心中,至少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没想到,女神是毕加索的拥趸,在她心中,长得艺术的我,是这样的——
好吧,原来女神的话的意思,不过是“人丑就要多读书”的委婉表达。
我不爱音乐,但是钢琴考试却终究不能不考。于是琴房,就成了那五年中,校园里我最不想去却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琴房在校园东北角,食堂的旁边,实验楼的后面。整个校园里,就数这里最破败。灰扑扑的三层楼落在高大的实验楼的阴影里,有一种见不得阳光的阴沉。
门前种着夹竹桃、八角金盘还有瓜子黄杨,似乎还有几株月季,即便在这晒不到阳光的角落,也毫不妨碍它们长得疯狂。
中午或者放学后,这里总有认真的学生来练琴,或许在有些人的回忆中,那是一段琴声悠扬的时光,这只是因为,你一定没听过我的琴声。
到了晚上,住校的学生,也会有人来练琴,不过大多结伴而来,毕竟在这个角落,这个破败的楼房里,那种阴沉而孤寂的气氛,会令人不自觉地慌张。
有时候,琴房还有其他的用场。比如你在那幽长幽长的走廊上寻找空闲的房间时,走过几个,里面明明没有琴声,可是门上的小床,却被几本书遮挡。纯洁如我当然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故事,只是必须压抑住将耳朵贴在门上的欲望。
还有三楼尽头,那间永远也不打开的琴房。门上的玻璃被报纸封住,据说,那里会在午夜传出悠扬的乐章……
琴房不大,刚刚好容下一架钢琴,一条琴凳,还有一扇门向里打开的空间。我曾经无数次坐在那琴凳上,联系琶音,练习音阶,练习《洋娃娃和小熊跳舞》,往往是右手练熟了,左手练熟了,左右手一起练习时,乱成不像样。曾经无数次,我迎着钢琴老师皱起的眉头,失望地目光,将《哆来咪》弹着弹着就弹到了不知什么方向。
不及格就成了常态,心理对于琴房的抗拒,越来越强。虽然很多人安慰我,多练练,钢琴多美啊!钢琴多好啊!可是对于钢琴的痛恨,却一天一天增长。
忘不了,被同学硬拉着坐在琴房里练习的无奈,忘不了,为了及格,一下午在琴房,练得手指肿胀,忘不了,借口请教,混进女神的琴房,满足一下少年与女神共处一室的绮想,忘不了,就着食堂传来的饭香,弹不出考试曲目的绝望。
“还琴”是那时的诅咒,每到那天,都少人紧张到手脚冰凉。
好在,终于结束了煎熬,及格之后,我就坚决不去那个地方。
直到……
那时的执勤班,住校的学生会有一个新的任务,就是要安排人手,在晚自修结束的时候,检查一下琴房,关掉琴房的灯。
这是大多数人都不爱干的活,尤其是对于女生来说,那意味着不但要从教学楼穿过操场去专门完成这个任务,更意味着,你要切身体会一下琴房夜晚的阴森与凄凉。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钻过校园围墙的裂缝,发出呜呜的声响。琴房前那年久失修的路灯,灯光昏黄,还时不时摇曳一下,将我和面团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们站在琴房的楼下,抬头望着这楼的影子,在暗夜中如怪兽般高大。面团倒霉,执勤班轮到来关灯,她自己当然不敢过来,于是我自告奋勇,担当起一个师哥的责任,护送她来完成这个任务。
“我害怕呢!”面团的娇羞比此刻的空气还阴冷。
我打了个寒战,甩一甩并不存在的长发,一拍胸脯说:“有啥?我陪你上去!”
琴房中的走廊,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的灯光下,幽暗,深长。我们跨出的每一个步子,都能在这里听到回响。面团抓住了我的胳膊,身体竟然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我安慰她:“怕啥?有我呢!”
“你知道三楼那个琴房为什么一直关着吗?”面团突然问。
我笑而不语。我当然听过那个校园传说,就像所有学校都会传说的鬼故事一样:很多年前,有一个师姐,她温柔美丽,优雅大方。可是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进入了那间琴房,她将房门紧锁,在里面不停地弹琴,直到……
“那不过是无聊人胡乱说说的。”我对面团说,“还有人说,之所以地下室上了铁门,是因为更深的地下室里,以前是做战地医院的,里面现在还游荡着死在那里的冤魂。”
面团瞪大了眼睛:“真的吗?那你让我以后怎么还敢去练粉笔字,怎么还敢去打乒乓?”
我尴尬地笑笑,从她手里拿过琴房的钥匙:“好了,你等着吧。我去三楼关灯。”
三楼比二楼更阴冷,我快速地巡视了一圈,关掉了走廊上的灯。心里不禁在偷笑,哪有那么多校园诡异事件,不过是无聊人自己吓自己罢了。
我准备朝着楼梯走去,可是这时……三楼,响起了……钢琴声……
我朝着钢琴声传来的地方看去,是的,就是那间一直不打开的琴房。《致爱丽丝》,这乐曲我不会弹,但是,我熟悉。似乎在那里弹奏这曲子的人,水平还不错,一支曲子周而复始,不停弹奏着。假如我要有这样的水平,还担心什么钢琴不及格呢?
少年人的好奇,和天生的大胆,让我举起手中的手电筒,朝着那个房间走去……
这扇门从不打开,可是钥匙串上,竟然有这里的钥匙。我摸索着,打开了门,然后……
乐曲停了。这间琴房跟其他琴房一样,此刻,里面空空的,除了钢琴和琴凳,什么也没有。
我刚才还略有紧张的心,一下子放下了,看着眼前空空的房间,我禁不住用上海话骂道:“册那,啥人恶作剧啊?”
“同学……”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生阴测测的声音。还有一阵寒意,笼罩了我的脖子。
我当然不敢回头,只是强装镇定地捏紧了手里的手电筒:“侬是啥人?”
“同学……”身后的女声再次响起,然后,沉默了一小会儿。这是要命的一小会儿,我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都不能动。时间此刻被无限拉长了,仿佛过了一分钟,又仿佛是一个世纪。
我能感觉自己额头的汗正在滴落,感觉自己的腿正在颤抖,感觉……
“你说上海话了,你是几班几号?”
面团一路笑着跟我下了楼,来到了楼前的空地,我愤恨地瞪着她,等她终于笑完,才生气地质问她:“你搞什么?我好心来陪你,你却这样吓人,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的!”
面团停下了笑容:“还真生气了?就是开个玩笑啊!”
“开玩笑?你可真处心积虑,还放《致爱丽丝》的录音。”
“什么《致爱丽丝》的录音?我没有放过啊?”
我俩忽然沉默,都感觉到,似乎有些什么不太对。沉默片刻,面团忽然大叫着转身就跑。我看着面团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去看向,三楼那间永远不开的琴房的窗口。我看见,在那里……
(开个玩笑,只是想到了当初关于琴房,关于地下室的一些校园传说。相信一师人,都是听过这些传说的吧。不知道是谁最先传出来的,后来就越传越生动,越传越吓人了。
这种吓人与生动,或许也是那时空闲而美好的时光中,有趣的调剂吧。)
许多年后,我走进一间教室,恰好,这间教室中有一架钢琴。学生们还没来,我忍不住坐到了钢琴前,翻开琴盖,抚摸了一下那黑白的琴键。
《音乐之声》的主题曲,这首曾经困扰了我那么久的曲子,此刻我竟然能熟练地弹出,越弹越激动,越弹越激动……好像又看见那无数的日子,我坐在琴房,皱着眉头触摸琴键的样子。为什么,那时,我没有多花一些时间,多练习几支曲子呢?
一曲弹完,回过头,发现身后,许多学生正用敬仰的目光看着我。
“老师,您竟然会弹琴啊?”
我站起来,拍拍他们的小脑袋:“我会的,还多着呢!”
是的,我会的,还多着呢!而教会我这些的地方,却永远的不在了。